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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芳华》里,学雷锋标兵,真正的好人刘峰终于逮到机会对暗恋已久的林丁丁一亲芳泽,不想被人撞破。林丁丁本来只是半推半就,但这被撞破的事,自然是不好看,便告了刘峰。
林丁丁同宿舍的室友平时受刘峰照顾颇多,对林丁丁看不过眼,所以就问林丁丁,你也不是第一次谈恋爱,别人抱你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林丁丁的回答堪称经典:“别人都行,刘峰就是不行!”
我以为,我是理解林丁丁的逻辑的,虽然这逻辑有点不可言说。大面上讲,刘峰你形象高大,道德完人,怎么能干这种等而下之的事情?从小处说,林丁丁至少找到了个自圆其说的方式,既为自己的告发解了套,也可以置身事外,免受刘峰牵连。
(2)
女儿的writing课的一篇戏剧分析拿了A,我自然得读一读。
毕竟不是native speaker,要在写作上拿A,其难度可想而知。她的教授说,文字本身称不上非常出彩,有些表达依然不够native,但是读起来还是流畅易懂;而文章的思想深度,那是相当好的。
文章分析的戏剧是《M.Butterfly》。这个戏剧的故事是有故事原型的。这个故事原型是这样:20世纪60年代,时佩璞与法国驻华大使馆职员布尔西科相遇,并男扮女装与之相恋,然后将布尔西科发展成中国的间谍。多年后布尔西科将时佩璞及领养儿子时度度(时佩璞告诉布尔西科是自己生的儿子)以家属身份带回法国。1983年,时佩璞在法国被判间谍罪,其男儿身的秘密暴露,与布尔西科18年恋情告终。2009年6月30日,时佩璞在法国巴黎逝世。
从这个故事你能看出什么来呢?
女儿的文章也算是独辟蹊径:时佩璞是东方人,比之西方人,东方人更女性化,缺乏力量,也缺乏权力。但是,女性化的时佩璞,通过智慧,利用西方人对东方人的固定认知,成功地男扮女装,并最后战胜西方的“power”。
接着,女儿在文章中对主题进行泛化和升华:性别意识,是西方文化中最基本的文化意识。而这个故事说明,这种意识是有偏差的。推而广之,中国的崛起,美国的越战失败,等等,都说明,表面的柔弱和刚强并不等于实际的柔弱和刚强。而《M.Butterfly》一剧正是这一道理的象征或者隐喻。
必须说明一下,女权主义是女儿所在学校的文化的一部分。因此,这篇文章的立论非常讨巧,很是“political correct”,读起来又言之成理,自然会拿到高分。
但是,这个逻辑明显有点神转折:间谍战中,使用美人计的事情层出不穷;而真实历史中,布尔西科是个双性恋者,所以中了时佩璞的计根本不是大的问题,实际上扯不上诸如东西方权力等等这么高大上的关系。并且,在真实历史中,布尔西科曾经也表述,他并不是因为时佩璞的性别而烦恼,而是因为时佩璞爱的欺骗,使之成为全巴黎的笑料(做了爱居然分不清时佩璞是男是女)。
当然,这个神转折虽然有点别扭,但是女儿又用了一些戏剧比较的手段及相关例证,整个逻辑线条比较曲折,一眼看不出来。
(3)
学生向某杂志投稿,今天再次收到退稿信。
看完评语,我哑然失笑。
鉴于和编辑算是熟悉,为了取得理解和谅解,我就打了电话到编辑部,告诉他们,我将在科学网博客里讲述一下整个退稿的事。
当然,这个故事的真正当事人,是我、学生和审稿人。按理,发这篇博文,我更应该取得的是审稿人的谅解。但是,按照规程,我不可能打听审稿人是谁,编辑部也不会告诉我。所以,我只好在这里先向审稿人致歉。
先说说我们这篇文章解决什么问题:我们使用双目探测和结构光结合,来对物体进行三维测量,并对测量精度进行评价。这当然算不上什么新方法。
但是,这篇文章是在前一篇我们发表在《光学学报》上文章的工作的进一步补充。在那篇文章中,我们模仿人眼的双目单视面(horopter),交叉放置两个相机的光轴,同时利用极几何约束和双目单视面的约束,在两个相关的用球坐标进行度量的空间中,通过特征匹配计算匹配点,然后复原三维信息。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将结构光结合进来,并讨论特征匹配的精度。-对工程而言,这是极重要的工作,因为以前的三角测距法,极度依赖激光器的好坏,而用双目结构光,当然可以放松对激光器的要求,但是其精准程度,则极度依赖匹配水平。要知道,在使用普通的一字形线激光器(激光光条的宽度在40公分距离为2mm)的情况下,普通的办法,精度在正负1mm左右,而我们的工作则达到了单次精度正负0.3mm,十次平均精度在正负0.1mm以下。
抛开具体的光学系统参数不谈,整个测量受三个因素的影响:双目视差的大小,特征可匹配的程度,以及特征匹配形状的大小。物体离测量系统越远,双目之间的视差就越小,我们就越难从视差的信息获得物体的深度信息。但是,物体离测量系统越近,左右目得到的图像就看起来越不像,其特征匹配后就越难对应精准。但是的但是,物体离得近了,由于物体有更多的特征细节暴露出来,其匹配纵使有误差,对之探测物体的几何尺寸而言,也可能我们得到的结果比之“特征不够像”还要精准些。
如果只有前两个因素,从大面上讲,变化程度几乎相同的两个因素的作用,是一个递减的和一个递增的函数的加和,我们应该得到一个最优值(误差最小值),直观想象,这个位置出现的地方应该离测量系统既不太远也不太近。(这只是直观想象,比如一条斜率为正的线段和一条斜率为负的线段,叠加起来,最小值就不在中间)。但是随着第三个因素的加入,我们就不能轻易下一个结论,到底结果如何。况且,第三个因素还比较复杂,因为在特定的匹配算法下,随着物体的靠近,细节更多的暴露,匹配的特征点可能和开始完全不同。而且,真实的物体,也不是沿某个相机中心轴变动位置。所以,在不同距离得到的图像,我们简单不能按照SIFT算法模型来考虑,认为其有个类似金字塔结构的尺度缩放。
这一切,我们都要放到具体的工况下,进行考虑。这样的考虑,既不简单,也不“旧”。
当然,我们引入了结构光,细节的暴露过程,相对单纯,也许结果符合我们的直观想象,但是这是需要实验验证的。
现在说说投稿过程。
稿子投出去,两个审稿人都要求修改。
第二个审稿人怀疑我们的结论,他认为不严谨。(“实验结果与分析不够严谨,无法令人信服。”)
这是一个合理的怀疑。他的整个审稿意见如下:
“
该文章研究了基于双目单视面结构光的三维形貌还原方法的精度问题。该文章从角度分辨率,匹配效果以及像素所对应的实物的大小三个方面研究了还原方法测量精度的变化范围和规律。
但是,该文章在语言表达、前言文献综述、仿真实验分析方面我认为该文章没有达到贵刊的水平。
文章中存在如下问题:
1. 英文摘要中存在语法错误,引言中存在语句不通问题;
2. 缺少本文中所用的三维重构方法的描述;
3. 对于角度分辨率,匹配效果以及像素所对应的实物的大小三个方面的分析,缺少必要的公式解释和理论推导,而且获取的规律缺乏严谨性,并未给出规律的适用条件,公式1和公式2都缺乏具体的解释;
4. 实验结果与分析不够严谨,无法令人信服。物体放置的方式应具体给出,参数的设置也应该具体给出。
”
这个意见是写得很好,整体的问题很清晰:除了写作语言方面的问题,由于作者没有清楚描述重构的方法,因此在问题分析上也显得不清晰,最后必然导致审稿人对实验的怀疑。并且编辑部认为“实验结果与分析不够严谨,无法令人信服。”是非常尖锐的问题。需要作者作出正面回答。
我们对文章做了修改,并且按照要求对整个意见逐条(按照学生即第一作者可以理解的理论深度)进行回复。
文章复审。
结果第二位评委的复审意见给出退稿,退稿理由如下:“作者对文章做出了一定的修改本文的核心问题是作者通过实验验证的方式对于角度分辨率,匹配效果以及像素所对应的实物的大小三个方面做出分析,并给出对于复原精度的影响。但是对于核心结论:“随着待测物与双目相机的距离增加,测量误差先递减再递增,即存在一个使得误差最小的凝视点的位置,通过公式(2)可以计算。”该公式是通过作者实验数据拟合得到的,该公式的拟合方式和采用的理论是什么,作者并未给出。本人仍然觉得该论文的创新性无法达到贵刊的发表要求。”
这里突然出现了神转折,问题变成了“创新性”的问题。
我们要求仲裁,再次向编辑部致信。我们在申述信中,特别就创新性作出说明。由于审稿人是看不到申述信的,所以,我们在此不公开。我们解释的内容,大约如博文中背景介绍。
经过仲裁,我们收到仲裁信如下:
经过反复修改,仍然能看到错字和丢字,见审改稿
给出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早有定论的,论文创新性不够。
裁判再次谈到了“创新”,不过这回有点逗:在第二位审稿人看来,其问题是怀疑结论;而在裁判来看,结论竟是“显而易见,早有定论。”
但是,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看法,居然在“创新性”上获得一致。
(4)
事后,我也和编辑部沟通过。我猜测,有些审稿人的“创新性”大约是指稿件深度不够,作者态度不够认真的意思。
其实两个审稿人,尤其是仲裁的审稿人,都很认真,将稿子里好多错都挑出来了。这些工作我的学生和我,都非常之感激。但是,我们的审稿人一方面要求作者-尤其是投稿的学生-严谨细致,而另一方面自己写评语的时候用词又不严谨,充满随意性。这是令人遗憾的。
(5)
乍一看,我是将三件表面上没什么关联的事一起说。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这样,刘震云同志在《一句顶一万句》中说过:这世界上分两类人,一类人与我们说得着,另一类则与我们说不着话。
说得着话,我们必须要有一些共同的理解。比如 “创新性” ,我们的理解是“或方法新,或问题新,或理论新”的意思,显然“创新性”不一定是学术文章的重要构件,有时甚至不是必要构件。当然,有人会将几种事混在一起搞,叫做“组合式创新”,那我们算他打了个擦边球吧。但是“创新性”无论如何都不是稿件深度不够的意思。更不会是写作态度不认真的意思。
当然,你可以把使用“创新性”做评语,当作“政治正确”的方式,有时道理曲折,你能弯回来,我就无话可说。毕竟,在一个文化环境中,“政治正确” 比critical thinking更重要,大多数人不能觉察,少部分人觉察了也不愿讲或者不敢讲。
但是,这种环境一旦建立,我们只会使用“政治正确”的语言,来描述另外的道理,开始别扭,后来习惯且不自知,难免要变成林丁丁式的描述方式:“他就是不行。“
这就尴尬了。对于我们这种见惯风雨的老人家来说,自然会理解林丁丁的潜台词。但是,在我的学生看来,这样的审稿人一定属于“说不着”的类型。
(6)
实际上,我在求证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时候,咨询过编缉关于裁判的审改稿的问题-稿是学生投的,我是看不到整个评语和审改稿的。在我收到审改稿后,才发现学生最后投出的稿子,在关键性的地方出现描述错误。这样的稿子,当然应该退稿。而学生在收到退稿信后,居然连审改稿都没有下载和阅读。他压根就不知道应该有着这样的东西存在。
学生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大的缺点,他只是觉得审稿人在搞“让你不戴帽子”的事。(至于“让你不戴帽子”是什么梗,请自行百度。)
(7)
按理,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审稿人,什么奇怪理由都出现过,这事犯不着较真;再说,学生最后的稿子出现关键性的描述错误,我也有把关不严的责任,把这事写出来,也是自曝其丑。
但是,这本中文杂志,我也是一名审稿人。而且,在当下,她如同好多中文期刊,正砥砺前行。
这杂志,为我所珍视。
我对她的要求,自然要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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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9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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