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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门胡家草场墓地出土西汉简牍,简编号四千六百三十六枚,牍六枚。《荆门胡家草场西汉简牍选粹》一书,选取岁纪、律令、历日、日书、医杂方、簿籍等共一百九十二枚简牍。该书《凡例》说:“简牍的选取,综合考虑了保存现状、内容、字数等因素”。从各方面来看,书中所收皆可称该批简牍中之精华。其中自《岁纪》(原题)一百六十余枚简中选取的九支简,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对于《岁纪》的史料意义,及对出土简帛文献的总体学术价值,辛德勇教授有不同看法。为了避免有断章取义之嫌,下面全文引录辛教授的文章。
《孟子·盡心下》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須知孟夫子所說的書,並不是劉向、歆父子整理校定之後的文本,正是現在學術界所豔稱的戰國竹書。同樣,司馬遷撰寫《太史公書》時所依據的史料,大多也都是這類帛書簡冊。孟子讀書而不盡信書,司馬遷著《太史公書》也是先行“整齊百家雜語”(《史記·太史公自序》),乃是緣於書中所記頗有值得斟酌取捨之處,即所謂不可盡信者需要讀者用自己的腦袋去分析辨別,不能聽風就是雨,拿啥都當真事兒。他們這樣的態度和做法,是很值得時下佞信出土文獻一派者加以思索的。
所謂“還定三秦”之役,乃是韓信定計“明出隴西,暗度陳倉”,即實際兵出陳倉“故道”,亦即散關道,這也是漢中與關中兩地之間往來最爲平坦的一條道路。《史記》之《曹相國世家》、《樊酈滕灌列傳》等處對此都有非常具體的記載。惟元曲演繹此役,講出了一段“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生動故事,今世“學者”竟也有據爲典要者,固不值一駁。過去我寫過一篇題作《論劉邦進出漢中的地理意義及其行軍路線》的文章(收入拙著《歷史的空間與空間的歷史》),清楚復原了這一戰役的地理進程。對照《史記》相關記載,可知胡家草場漢簡《歲紀》上述記載荒唐殊甚,沒有一丁丁點兒可信的價值;再看一眼武關和漢中的地理位置以及相關山川形勢,即可知曉所謂由漢中經武關以入關中,乃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從而愈知這一紀事必有謬誤,信不得也。套用孟子講過的那句話,就是“盡信簡牘不如無簡牘”——這是明擺着的事兒,根本不需要做任何考證。
2022年9月19日下午記
我们认为,辛德勇教授的上述看法是有较大缺陷的。 首先,文 章所引《孟子》的话不完整,造成了对其意义的误解。《孟子·尽心下》的相关原文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武成》,学者或以为《古文尚书》逸篇(见《毛诗正义》等),今人或以为即《逸周书》中之《世俘》篇。据《世俘》载,武王克商,灭国九十有九,斩杀“亿有七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即17,777人),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即310230人)。”(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由此可知,《武成》中所记“血之流杵”并非虚言。又据《世俘》篇记载,周人从殷人处缴得“旧玉”有十八万之多。周人伐殷之大肆斩杀,在《诗经》中也曾作为武功而加以歌颂。《周颂·武》:“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胜殷遏刘,耆定尔功”句中,“遏”即杀灭,“刘”为斩杀之意。清代学者马瑞辰指出,该句“谓胜殷而灭杀之,犹《周语》云‘蔑杀其民人’也。”(《毛诗传笺通释》语)凡此,皆可为周人伐殷时大肆斩杀之证明。
从《孟子》一书的全部来看,孟子本人对周人克殷时之杀伐深有所知。《孟子·滕文公下》说:“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於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所言“灭国者五十”和《世俘》篇“灭国九十有九”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也就是说,孟子其实是承认武王克商是暴力“革命”(这里的“革命”是古人的用法,与今人含义不同)的。其所以言“至仁”与“至不仁”云云,并非重在史实的阐述,而主要是为了借以表明自己的政治正确。
尽管武王克商在历史上总体是被肯定的,但对作为“革命对象”的商纣,春秋战国之际的政治评价并非那么一律。《论语·子张》记子贡之言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子贡为孔门高第,孟子则为孔门后学。用孟子自己的话来说:”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孟子·离娄下》)”子贡之语实可为探讨孟子相关议论之时代背景。
综上所述,孟子有关克殷之役的议论既与历史事实相龌龊,辛德勇教授援引之,据以说明“战国竹书”之“不可尽信”, 实难构成两者之间逻辑上的关系。辛教授对所引《岁纪》1539号简的批评,则似乎没有注意到古书的读法及古人“言”“意”之间的关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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