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是为《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撰写的稿件，电脑显示的完稿时间是2012年8月24日，刊于《光明日报》2013年2月18日。因为版面安排的关系，一些内容，如“在汉北，屈原并未失去思想的自由”，及“一个民族的文化是与一定的空间地域结合在一起的”等段落，和论及《天问》的部分，在发表时删落了（原文三千多字，报纸上发表时只有两千字）。现全文发表于此。

西峡县位于河南省南阳市的西部，县境东接河南省的内乡县，南连淅川县，西界陕西省的商南县，北邻河南省的卢氏县和嵩县。作为商於古道上的关隘，西峡“陆通秦晋，水达吴楚”，在先秦时期，是南北交通的重要孔道和东西部文化交流的枢纽，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从先秦时期华夏文化圈整合与发展的角度来说，西峡一带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交汇处，历史文化积淀丰厚，境内楚文化遗存众多，有关屈原和相关楚国历史的口传资料也很丰富。这些，都与楚文化研究和屈原研究密切相关。

楚人本是中原部族，殷周之际南迁到丹阳，即今西峡、淅川、内乡一带。《史记·楚世家》说，“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对于“丹阳”的地望，历代学者意见虽多分歧，但多数人认为处于今河南省南阳市的西峡、淅川一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楚怀王十七年，秦人“大破楚师于丹、淅”。《索隐》说：“二水名。谓于丹水之北，淅水之南。丹水、淅水皆县名，在弘农，所谓丹阳、淅。”《索隐》所说的“丹水”即丹水河，发源于西峡县丹水镇孤垛山南麓，在西峡县回车镇屈原岗村李楼注入七峪水库。“淅”即古析水，今名灌河，是西峡境内的主要河流之一，自古为西峡通丹江、达汉水的重要水路。古人对地名的命名惯例，山之南、水之北为“阳”，丹阳是位于丹水之阳的城邑。

西峡一带有楚方城的遗迹。关于楚方城，《国语·齐语》说：“遂南征伐楚，济汝，踰方城，望汶山。”韦昭注：“方城，楚北之厄塞也。”（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33页）现存楚长城东靠桐柏山，南临江汉平原，西依秦岭，北邻伏牛山脉，整体轮廓呈门字形。与此相关联，内乡、西峡一带还有长城河、长城驿、长城铺等地名。

楚人“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左传》载楚臣屈完语），从西峡一带发展到整个江汉平原，并逐步向东、向南扩张。在其鼎盛时期，楚人曾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到了战国时期，楚人与崛起于西方的秦人发生冲突，由此产生了影响中国先秦史发展的许多重要历史事件。楚人在发展过程中，不断汲取中原文化中的先进因素，吸收、整合所扩展地区各部族的文化因子，从而形成了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鲜明特色的楚文化。楚辞及其代表人物屈原就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之下产生的。

历史文献与西峡县一带保存的口传历史资料中，有许多关于屈原活动的内容。《楚辞·渔父》篇中，渔父称屈原为三闾大夫，《史记》对此也有记载。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说，“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 。钱穆《楚辞地名考》认为，三闾乃邑名，其地在今西峡一带。三闾大夫指屈原曾担任即三闾邑大夫。方铭教授指出，与王逸的“王族三姓”说相比，“三闾”为邑名、三闾大夫为三闾邑大夫的说法比较合理，与《屈原列传》所言屈原“被疏”去“左徒”之职不复在位的记载相符合。（《屈原故里——倾听学者的声音》，《光明日报》2012年6月11日）    

战国时期，西峡一带被楚人称为“汉北”，据学者研究，汉北之地是屈氏的老家。《史记·楚世家》记载，周夷王时，楚王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势力大增，“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索隐》：“《系本》‘康’作‘庸’，‘亶’作‘袒’”。南阳师院汉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郑先兴教授从古地名演变与南阳地区保存上古语音的情况出发，认为内乡县（内乡与西峡原为一县）境内的“菊潭”可能就是屈氏始封之“句亶”。楚辞专家黄崇浩教授提出十个证据，考证屈原当生于西峡所处的南阳地区。虽然有关屈原出生地的讨论还在进行，但屈氏家族与这一地区的关系是可以肯定的。

据记载，屈原曾为怀王信任，以左徒的身份参与机要，后怀王听信小人谗言，怒而疏之，即史料所称屈原的被“放流”。先秦时期的“放流”与后世的“流放”不同，只是表明不再为君王所亲任，不能再担任重要的政治职务。《战国策》载，齐国的孟尝君曾一度不再担任执政大臣，当时人们称齐国“放其大臣孟尝君”，表达方式及内涵与此相近。

战国时期，不但被“放”之臣有回归家乡的惯例（如上面提到的孟尝君），去世后也有归葬故里的习俗。20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淅川（淅川与西峡相邻，原为一县）下寺丹江水库西岸发现大量楚贵族墓葬，其中包括楚令尹子庚墓。著名楚史专家裴明相先生指出，“楚墓葬于此地，是归葬礼俗所致，子庚死后葬于下寺，是表示对楚族祖先的思慕和对古都丹阳的依恋”（裴明相：《楚都丹阳试探》）。屈原所作《九章·哀郢》说，“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表达了类似的思想感情。 

在汉北，屈原并未失去思想的自由。在这里，他没有中断自己的文学创作与哲学思考，给后人留下了许多不朽的篇章，《九章》中的《抽思》即为其一。《抽思》说：“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对于久居政治中心的这位富于人生理想与政治热情的诗人来说，汉北对于他，已经是相当陌生的地方了。正道直行难以实现社会与人生的理想，诗人忧心愁悴，故称远离政治中心的汉北为“异域”。屈原在汉北创作的诗篇，除上面提到的《抽思》篇外，还有《天问》等。

关于《天问》的创作时地，王逸《天问序》说：“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罷（疲）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舒泻愁思。”经学者考证，王逸所言《天问》创作之地，当在今西峡一带。

白羽城和鄀国故城鄀邑是西峡地区的著名历史遗迹，对楚国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白羽城系周襄王十六年（公元前636年）前之古城，此后改称析，为楚邑。”（《西峡县志》）关于鄀邑，杜预注《左传》指出，在今西峡境内。鄀邑曾为楚的都城，据清华简《楚居篇》等文献，楚都皆称“郢”，故鄀邑又称“鄀郢”。作为楚的都城，鄀郢依古代宗法制度，建有楚的宗庙。著名楚文化专家孙作云先生认为，屈原创作《天问》，就是受到鄀都所建楚宗庙壁画的启发。到了屈原的时代，汉北的鄀郢与郢都比，已经相对很荒凉了，其地与王逸所言《天问》的创作背景接近。

《天问》是一部借鉴楚地民族史诗形式所创作的哲理诗。在《天问》中，屈原一连提出173个问题，对天地开辟、人类降生，以及自然、历史、社会与人生的各种问题进行追问。这部作品体现了一个处江湖之远的思想家的深刻思考，表达了一个爱国诗人崇高的情操与深挚情感。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赞语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这是司马迁对《天问》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作出的高度评价。

与屈原有关的地方，如湖北的秭归、湖南的溆浦、汉寿和汩罗等，都有许多屈原的传说。西峡一带流传的屈原故事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当地还有与屈原传说相关的碑刻资料。西峡县有回车镇，“回车”得名于屈原代表作《离骚》“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的诗句。回车镇有村名“屈原岗”，其地处于秦楚之间的大道上。“相传战国时张仪使楚，离间楚、齐关系，许诺将秦商於一带地方送给楚国。后来秦背割地之盟，楚怀王一怒之下，不顾三闾大夫屈原的再三谏阻，亲自率兵伐秦，结果败北，行至一土岗想起屈原，仰天哀叹，悔不听他之劝阻，后人即称此岗为屈原岗” （《西峡县志》）。在现存屈原岗碑，“青石质，碑阳横刻‘地以人传’四个小字，下竖刻‘屈原岗’三个大字，碑阴为清人邱铭勋撰写的序文，时为清宣统三年（1911年）。”屈原岗上有屈原庙，每逢端午，香火不绝，体现了当地人民对屈原的怀念与敬仰之情。

一个民族的诸文化要素是与一定的空间地域结合在一起的。在先秦华夏族到当代中华民族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屈原从一个楚文化的代表人物，成为世界所承认的中华民族文化的优秀代表人物，他与故乡山水的系联永远值得我们珍视。

作者简介：姚小鸥，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屈原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