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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与《红楼梦》 精选

已有 10740 次阅读 2012-1-23 22:03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评论(07-11)|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红楼梦, 金锁记

《金锁记》与《红楼梦》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2年1月23(北京时间)发布

 

 

    《金锁记》是海外华裔作家张爱玲的成名之作,发表于40年代沦陷区的上海。张爱玲这个名字在海外声誉很高,在国内过去一个时期却鲜为人知。以《金锁记》为代表的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虽然明显地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却又直接承受了我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艺术传统。每一个熟悉《红楼梦》的读者,接触到张爱玲的作品,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作家,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或隐或显地受到《红楼梦》的艺术熏陶和滋养,这已经是文学史上的普遍现象。其中张爱玲小说同《红楼梦》的血缘关系十分令人注目。它应当成为《红楼梦》“影响研究”的课题之一,对于当代作家如何从《红楼梦》中吸取营养,也有启示。

 

    翻开《金锁记》等张爱玲的小说,给人的一个强烈印象是,到处都活跳着我们见惯了的《红楼梦》的语言。那不是遣词造句的刻意模仿,而是从笔端自然流泻出来的,随同人物的口吻、声气、心态、神韵一齐呈现出来的活的语言。这是张爱玲自己的,又的的确确是从《红楼梦》化出的。在《金锁记》里,这种情形几乎处处皆是。

    先听听姜公馆里两个丫头的对话: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们那一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来是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爷。”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道:“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

   

    像这样一段对话所提供的信息,从内容到形式,都令人想起《红楼梦》。不单是小说格局上的近似,诸如都写一个大家庭,凡百事情由老太太做主,婚配讲究门第,地位区分正庶,丫头下人对主子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等等。尤其使人产生亲切之感的是对话人的心态、声口,宛然从“红楼”中传出;而且,主人公尚未出场,已经由旁人口中评介、“皴染”,使读者有一轮廓在胸,正是地道的“红楼家数”。就连老嬷嬷的训斥丫头,也耳熟得很。紧接着上面那番对话,姜府的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

    如果说,举出某些片断,已经可以使人感到一种《红楼梦》的韵味;那么,当我们定睛细看其中的人物,就能进一步体察到《红楼梦》人物个性气质的渗透。比方说,《金锁记》的主人公曹七巧身上就颇有一点凤姐的“辣”味。首先,她的登场,可以说完全是“凤姐式”的: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皱小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子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这里,无论是上场时的环境气氛,还是人物的服饰面貌,动作神气,尤其是说话时未语先笑,说出话来尖酸泼辣的腔调,都表明此人与众不同。正如凤姐上场使初进贾府的林黛玉感到“放诞无礼”一样,曹七巧的上场也使人有“来者不善”之想。她在姜府的确是个“出格”的儿媳妇,由于出身低微,受到全家上下的轻视,连丫头们也时常背地议论,说她原本是娘家“麻油店的活招牌”。姜家之所以俯就,为了二爷患了骨痨,是个残废。命运的安排是这样不公,曹七巧心中积淀着无穷的怨恨,处处要发泄,时时想报复。她的嘴没遮没拦,毫无顾忌,碰到丫头不顺心便咒:“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怎么着?蚊子哼哼似的!”看到别人花了公中的钱,便咬牙发恨:“我就不服这口气!”七巧守着废人一样的丈夫,私下却恋着“生得天圆地方”结实健壮的小叔,瞅机会总想捅破小叔的“假撇清”。“老娘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去!别说我是你嫂子,就是我是你奶奶,只怕你也不在乎。”可转眼她又会低声求告:“我就不懂,我什么地方不如人?”“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这种地方与其说有凤姐的影子,不如说更像夏金桂的做派,薛大傻子出门惹了祸,金桂在家里不甘寂寞,直给小叔献殷勤,那心理状态同此时的曹七巧有某种相似之处。

    然而七巧毕竟不同于凤姐,也不同于金桂。她不是公侯小姐,不是大家闺秀,娘家贪图财礼把她嫁到了姜公馆,其实也同卖了出去差不多。小说关于她同娘家哥嫂见面怄气的那些描写,令人很容易联想起《红楼梦》中鸳鸯抢白她哥嫂的情节。七巧一见到她哥哥,声音都发颤了,怪他还有脸再来:“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她哥哥辩解说娘家人是帮手,七巧便啐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们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这话,同鸳鸯的话简直如出一辙。鸳鸯当着她那一心专想奉承主子的兄嫂,死劲啐道,什么“好话”,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进了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两相比较,其言词口吻、人物关系、情节安排、个性刻画等等方面,都十分相似。

    然而七巧又毕竟不是鸳鸯。鸳鸯是贾府的“家生子”,自幼为奴,她个性中具有刚正不屈、誓死抗争的可贵素质,她看透了主子的用心和兄嫂的来意,斩钉截铁,断发明志。七巧则不同。尽管她也受到命运的拨弄,嫁非其人,然而她的抗争是畸形的,言行是矛盾的。表面看去,泼辣要强,骨子里还是屈辱软弱。即以对待兄嫂而言,和鸳鸯并不相同。一方面固然有满腔怨恨,冲着他们发泄个痛快;一面却仍然竭力看顾娘家人,馈以金银财货。不出丫头小双所料,“金的银的圆的扁的”,满满的装了去。临行时,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付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他哥哥一只珐蓝金蝉打簧表”。夫家毕竟富有,这不仅对于娘家人,即使对于七巧本人,原是有吸引力的。

    小说的后半部,七巧的性格发展更见畸形,作家对她变态心理的刻画也更加着力。她自己被剥夺了正常的爱情生活的权利,也容不得身旁人有正常的性爱,连自己的儿媳也成了嫉妒报复的对象。入夜,七巧令新婚的儿子通宵达旦地陪着自己烧鸦片烟,一边向儿子盘诘房中的隐私,好拿来作当众渲染、羞辱儿媳的材料。“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去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无怪儿媳被逼得几乎要发疯,“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连丫头老婆都看不下去一节,颇类《红楼梦》中贾蓉调戏他两个尤氏姨娘的描写。像这样悖乎人伦常情的心态和举动,在宁国府中倒是司空见惯的。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场景常有《红楼梦》的投影,当然不限于《金锁记》,其他篇什中也不难见出。比如《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睇睇,颇有几分晴雯的气质,睨儿则兼有平儿的忠顺和小红的乖觉,睇睇看不上睨儿的抓尖卖乖,耸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般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睨儿是太太的心腹,善于体察人情、揣摩主人的心理。看到太太皱眉,她会凑在耳边唧唧哝哝地进言:“少奶,你老是忘记,美容医生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太太听了,果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欲使太太进屋便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把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她们的主子梁太太是香港一个富商遗孀,那吃穿用度排场手腕,非同一般。梁太太的内侄女葛薇龙初登府门,告贷求帮的情景,简直就是从“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脱化出来的。葛薇龙是个未经世事的普通上海姑娘,为了继续留在香港求学,特地到从未见过的姑妈府上打抽丰。姑妈是个阔太太,深宅幽园,婢仆成群,她的小天地里充溢着淫逸奢靡的空气,既享受西方物质文明,又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这样的人物自然不能轻易得见。薇龙生平第一次进到这样的花园洋房,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襟,理理头发”,不免觉得自己衣着长相都是过了时的。被那些俏皮势利的娘姨大姐干搁了半天,尝够了“阎王好见,小鬼难挡”的苦楚,正在无望之际,姑妈的小汽车回来了。好不容易等梁太太发完了火、打发了车、筹措了请客的名单,才注意到了门边陌生人的存在。薇龙放胆上前报了名、问了安,兜头就吃了闭门羹,姑妈和薇龙的父亲原本有宿怨:“你快请吧……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没的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窘得下不了台,幸亏丫环打圆场,心里盘算着,既然来了,犯不着白来一趟,还是要照原计划碰碰运气。此刻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一把芭蕉扇子盖在脸上,似睡非睡。薇龙踟蹰着,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你坐!”薇龙趁势下气央求,果然不虚此行,梁太太得知侄女会弹钢琴、打网球,索性留在身边训练应酬功夫,收为膀臂。薇龙自然喜出望外,原以为没了指望,此刻真有些受宠若惊。这一段描写,从人物的心理状态、神情声口,到情节的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明显受到《红楼梦》的直接影响。梁太太的骄奢恣肆、口角犀利、爱理不理,也多少同凤姐有些“神似”。

    即使是某些现代味儿很足的篇章,行文当中也会忽然冒出《红楼梦》里的人物或用语。《倾城之恋》中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竟然说:“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这不是晴雯同宝玉诀别时说过的话么?《五四遗事》中罗君的原配妻子“忽然推进门来,插金戴银,穿着吃喜酒的衣服,仿照宝蟾送酒给他送了点心来”。凡此种种,都足以见出,《红楼梦》是怎样地渗透在张爱玲的创作生命之中,到了习焉不察、自然流泻的地步。

 

 

    从上面粗略的巡礼当中,我们已经感受到,张爱玲的小说无论在语言的运用、人物的塑造、意境的构筑、情节的安排等等方面,同《红楼梦》确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这些都毕竟属于“有迹可寻”的方面。艺术上的承传,还有那“不落痕迹”的方面,亦即决定小说艺术素质的更为内在的东西。

    《红楼梦》所描写的是作家熟悉的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由此达到“悲剧中之最上乘者”(王国维:《红楼评论》)。作家声明此中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不过追踪蹑迹地描摹人生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书中众多的女子,不过小才微善或情或痴,并无班姑蔡女之德能。她们的悲剧结局,是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同上)。也就是说,这是普通人物的平常悲剧,而不是特异人物的意外悲剧。对于历来以敷演神魔鬼怪或英雄传奇为能事的古代小说,这是一种新观念。这种悲剧观对“五四”以来的小说创作影响很大。鲁迅曾说:“《红楼梦》中的小悲剧,是社会上常有的事。”认为这种平常的生活故事,足以表现真正的社会悲剧。他所倾心的俄国作家果戈里,便擅于表现这种“几乎无事的悲剧”而给予鲁迅以深刻影响。“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语言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几乎无事的悲剧》)读者在这里看不到豪情壮举或追奇搜巧,然而却能在平淡中感受到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

    张爱玲小说取材于她所熟悉的败落的旧家和与之相关的社会之一角,所写也不过是些“男女间的小事情”。她要在日常生活的“微波粼粼”之中,显示出“洪涛大浪的气象”。这种艺术上的追求,同《红楼梦》所启示于人的,颇相吻合。她虽然把自己的小说集命名为《传奇》,但在卷首“题辞”里说的明白:“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对于小与大、平与奇之间的内在联系,张爱玲是能够把握得住的。

    因此,我们看到张爱玲小说不仅在外部格局上同《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有相似之点,而且内在素质上也有一脉相承之处。她笔下的人物多半是从清末至抗战时期的中上阶层的青年女性,有结婚前后的新娘子、初上情场的小姑娘、嫁不出去的老处女、随人俯仰的姨太太、自投罗网的女学生、淫逸骄纵的贵妇人、终身失所的巧媳妇……在她们的生活和命运之中,往往都浸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剧感。她们的悲剧,很难说是由哪个邪恶的人一手造成,但却无可避免、不得不然。甚至有这样的情形,她们自身是悲剧的主人公,又参与制造旁人的新的悲剧。

    《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在于,娘家贪图金钱财礼,把她嫁给了门第虽高却是废物的姜公馆二爷,成天守着这个骨痨病人,昏暗暗、沉寂寂,没有活气。好不容易盼到丈夫死后正式分家那一天:“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然而这终究不过是幻想。七巧的悲剧并未结束,她并不因分家而挣脱了黄金的枷锁。如果说在过去,这锁链是别人强加给她的,那么,如今则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了。长久以来,金钱的魔力以及由此造成的她的性苦闷,二者纠结在一起,双重地扭曲了她的性格,使得七巧在分家主事后,个性更见乖戾畸形。她使性子、打丫环、换厨子,失魂落魄的。她逼着女儿裹脚,被人传为笑柄;教会女儿抽鸦片,刻毒地在女儿戒烟之后故意捣鬼,断送了女儿的一段好姻缘。她搅得新婚的儿子儿媳不得安生,儿媳郁结怨愤、肺痨死去,儿子只在妓院里出入。当七巧横在烟铺上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的子女恨透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又何尝不恨她周围的人们!她回想自己做姑娘的时候,很有一些喜欢她的人,赶着她叫曹大姑娘、巧姐儿,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生活大约就是另一种样子了。“喜欢”怎么就被“怨恨”所代替了呢?究竟是谁制造了七巧的悲剧,七巧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亲手制造自己的儿女们的悲剧呢?作家自己大约也有几分迷惘,但能够这样地启示于人,就是艺术上莫大的成功了。七巧们扮演的决非英雄悲剧,他们是普通人,他们的青春、生命、活力正是在极其平凡的、琐屑的、几乎不为人觉察的日常生活的微波细流中磨损销蚀掉了。作家在传奇里找到了普通人,在普通人里找到了传奇。

    即使某些面貌上同《红楼梦》大异其趣的作品,同样具备从平常生活中着意开掘的艺术品格。《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另一篇力作,除去开篇部分那一场骨肉同胞间的倾轧讥嘲,令人产生关于贾府家族内部你争我斗的直接联想而外,它不像《金锁记》那样,从人物、构思、语言、意境许多方面都能找到由《红楼梦》脱胎的痕迹。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白流苏虽出身旧家,却称得上是新式女子,她甚至已经同败家子的丈夫离了婚,为了摆脱依附于娘家兄弟的屈辱生活,不惜用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抓住一个偶然的机缘,只身跑到香港来碰运气。足见她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已经不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敢置一辞的《红楼梦》里的女性了。然而就是这个白流苏,她的“自由”也实在少得可怜。她在香港同华侨富商范柳原的全部“恋爱史”,犹如危险而侥幸的走钢丝的把戏。一方面,她同范柳原保持亲密的、如影随形的关系,如果失掉了他,也便失掉了再嫁的可能和生活的希望;另一方面,她必须保持身份,稍一不慎,落到做情妇或姨太太的地步,则将前功尽弃。而范柳原对她,虽然不乏风仪和魅力,却莫测高深,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这使白流苏焦躁不安、苦恼万分,意识到“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而她决不能自贬身价,为此,曾一度跑回上海。白公馆里等待她的,自然是更冷淡的面孔和更难堪的舆论,“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罪恶,杀了她还污了刀。”在这种情势下,范自然可以对她“召之即来”,一封电报,白流苏二下香港。这一次,她已经没有什么优势,彻底失败了,面前只剩下做范柳原情妇的一条路。正在这当口上,爆发了战争,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的婚事。作家点题道:“传奇里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在平常人的生涯中,突发的战争不过是一种偶然的机遇;白流苏终于成了合法的范太太,也实在是意外的侥幸,倒是流苏在“谈恋爱”过程中那矛盾遑遽的心理,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始至终,白流苏不能站在同范柳原同等的地位上,这依旧是一个金钱权势和传统观念对于女性凌逼挤压的悲剧,是一个普通人的传奇。

    前面提到,张爱玲小说的主人公几乎都是青年女子,但也有例外。《茉莉香片》的主角聂传庆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青年。这也算是个旧家的少爷。他多愁善病、委靡不振、想入非非,缺少男子气概,似乎有几分像贾宝玉了。然而决不是“贾宝玉型”。聂传庆对女孩子的态度几乎同贾宝玉相反。贾宝玉身边围绕着一大群女儿,惯于对她们做小伏低、体贴爱惜;聂传庆身边没有朋友——既无女友也无男友,对于惟一亲近爱惜他的女同学言丹朱,却抱着一种憎厌、妒嫉甚至报复的心理,在一个圣诞之夜,粗暴地将她踢成重伤。表面看去,聂传庆这种心理和举动简直不可理解,像发了疯一样,同“贾宝玉型”不仅毫不相干,简直南辕北辙。细察起来,作家塑造样一个特异的性格,同样贯串着“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的出发点。聂传庆受到他父亲——一个顽固守旧不通人情的鸦片烟鬼——的管束和虐待,但他不属“叛逆型”,倒有点近乎偏执狂。原因是他身上背负着已故母亲的沉重的十字架。他母亲的婚姻纯粹是为旧礼教做出的牺牲,不能与所爱的人结合而嫁给了她从未爱过的人。正因此,他父亲恨他的母亲,并迁怒到她的孩子身上(尽管孩子的长相体态倒是酷似他父亲的)。这样,聂传庆便有足够的理由痛恨、鄙视他的父亲,倾慕敬爱他母亲从前的情人、现在他的师长言子夜教授。只是这位言教授丝毫觉察不到这种感情,反被传庆的畏葸怯懦所激怒。惟一对传庆抱着好感的,只有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然而传庆根本不领丹朱的情,对她只有嫉妒、轻视、憎恶。因为他觉得,“她根本不该生到这世上来”。差一点,自己就是言子夜的孩子,“有了你,就没有我;有了我,就没有你”。传庆曾经憧憬自己生长在有爱情的家庭,应该是个富于自信心和同情心的孩子,比丹朱强的多。他只能在幻觉中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一回到现实,就只有空虚、失落、软弱。现在,言丹朱幸福的家庭衬出了他的不幸,言丹朱开朗的个性衬出了他的孤僻,言丹朱要把快乐的残屑分点给他,他受不了,暴怒了。总之,在聂传庆和言丹朱之间,本应有正常的爱,然而却生出了莫名其妙的恨。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上代人酿下的苦酒让下代人去喝?还是下代人甘愿吞食这苦果来清偿上代人感情的欠账?还是两者都有?聂传庆这个人物确实有些神经质、偏执狂,但是,难道他的想入非非全是胡思乱想吗?同世俗常人相比,他难道不是更为敏感、清醒一点吗?“无故寻仇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这一给贾宝玉的评语,移赠聂传庆也并无不可。两者个性的外部特征和历史内涵尽管很不相同,而其悲剧的契机在惊世悖俗这一点上,却有相通之处。况且,作家都不以一点浅薄的爱憎来刻画一个“逆子”,而以人物全部复杂的内心世界作为自己的表现对象,让自己的主人公负荷了自身以外的旁人的不幸和悲剧。

无论男女之情还是亲子之爱,受到权势、金钱、习俗、舆论等等挤压侵蚀,便会变形以至泯灭。《红楼梦》曾经以巨大的识力和气魄,把它一幕幕地展现给人们。张爱玲小说虽然没有这样大的格局和气魄,但开掘深细。当她的笔触到曹七巧这样的人物具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时,真令人震颤。七巧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谎言断送了女儿的一生幸福,毫无愧悔,毫不动情。她连正常人起码的一点亲子之情都已泯灭殆尽,这不能不是人世间的大悲剧。张爱玲这种敏锐、深邃的悲剧感,自然同她的社会阅历和人生态度有关;古典小说“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熏染,恐怕也是不无影响的吧。

 

 

    《红楼梦》以精微细腻的现实主义描写著称于世,同时,其中大量的象征隐喻又使它在风格上具有含蓄隽永的特点。张爱玲的小说中不乏严谨的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而作家丰富活跃的想像力促使她常常运用比喻、暗示、通感、拟人等等手法,并且有意识地创造意象。比之《红楼梦》,后者的主观色彩和象征意味更浓厚些。或者说,表现的成分增多,再现的成分减弱,这大约也是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靠拢的一个方面吧。

    从本文第一节所举的例子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张爱玲小说中不乏《红楼梦》式的人物描写和环境描写。诸如曹七巧上场时的服饰装束面容神气都写得细致,七巧私赠娘家兄嫂那堆礼品,从数量、质地到形制、用途写来一丝不苟,颇类刘姥姥“二进”荣府所得馈赠,鸳鸯一一打点、件件交割。这里还可以举出,就是写洋人的住处,也不脱传统的路数。《桂花蒸·阿小悲秋》中那个荒淫卑劣的哥儿达先生的房间里,“床榻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梁太太的宅第,则是一幅充满着半殖民地文化情调的画面。这座花园洋房是白色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堪称摩登,却偏要盖一个仿古碧色琉璃瓦的屋顶;屋里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却偏要陈列几件诸如翡翠鼻烟壶和象牙观音像一类中国摆设。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这里的中国,是专门装点给外国人看的,“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尤其是梁太太府上附庸外国风雅的“园会”,更显得不伦不类,草地上遍植五尺来高的福字大灯笼,影影绰绰,正如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缺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滩上的遮阳伞;丫头老妈子们,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穿来穿去……环境、氛围、陈设、用具,处处透露出人物的身份、趣味、文化背景、时代风尚。类似的细节描写在《红楼梦》中是司空见惯的,大至荣宁二府的厅堂廊厦、建筑形制,小至园中姐妹的居处摆设、花草盆景。不仅写来精到准确,而且和人物的个性气质、时代的文化风尚融为一体。

    这样的写法尽管丰富多彩,基本上仍属客观平实的典型环境的描写,作家(或人物)是不动声色的。在张爱玲小说中,则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她惯于把人物的心态直接介入环境和静物之中,这在传统小说中很难见到。比如上文提到过的未经世故的女学生葛薇龙,刚到梁太太家寄住,打开房中那金碧辉煌的衣橱,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她忍不住一件件偷试,虽则多少意识到有卖身的危险,毕竟抵挡不住这物质的诱惑:“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与其说在写各式华贵服装的质地,不如说在写这个少女的虚荣心,她感到刺激、陶醉、舒适、惬意。人们看到这里潜伏着她堕落的内在因素。当她一日日地陷入梁太太张布的罗网、某汕头富商突给她带上一只金刚石镯子的时候,“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地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这分明渗入了薇龙此刻的主观感受。她觉得花园的景色变得狰狞可怕起来,紧对着阳台一片突出的山崖仿佛“伸舌头舔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腥气。”真有点草木皆兵的意味,对山石树木自然景象的描写明显揉进了薇龙的感情色彩。这是环境描写,更是心理刻画,人物的感情直接介入了客观的环境。

    《红楼梦》中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等等,尽管也都不是为写景而写景,也是春花秋月“总关情”的。但那是为了造成一种气氛,一种意境,起衬托、渲染、导引、强化的作用,人物作为主体,同环境之间还是界线分明、相对独立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虽则完全是潇湘妃子的情调,但终归是写竹子。不像张爱玲的小说,主客体往往融在一起,有时为了突出主观的感觉,客观事物本身倒不去加意摹写,反而模糊起来。如说:“微雨的天气像只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湿搭搭,冰冷的黑鼻子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留情》)“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等》)这种例子,多不胜举。

    象征与隐喻,是《红楼梦》艺术魅力的来源之一。大而言之,顽石幻形入世和绛珠仙草还泪酬报、太虚幻境的声色饮馔和册籍词曲以致甄家的小荣枯等,都有某种隐括和预示的作用。小而言之,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板儿同巧姐柚子换佛手之类,同人物的个性、遭遇也有关合和寓意。尤其是为数众多的诗词、酒令、谜语,更包含着象征和谶语。如果处处推求微言大意、凭空乱猜,固不足取;如果结合小说的整体构思和人物的性格命运探究作家艺术的匠心,则是引人入胜的事。现在人们已经十分熟悉《红楼梦》当中那些著名的画面和诗句的寓意了。不论是“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判词,还是画面上乌云浊雾、莲枯藕败的景象;不论是一床破席、一弯逝水,还是冰山雌凤、佛前海灯;不论是美玉落污泥,还是恶狼啖美女;不论是一响而散的爆竹,还是飘摇远去的风筝……都各各寓含着书中重要女子的遭际和命运,形象、概括、意味深长。大观园聚会中各人所做的诗所掣的名花签,也都有隐喻和象征的功能。单就林黛玉而言,葬花所吟咏的“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桃花,菊花诗所赞的“孤标傲世偕谁隐”的菊花,以及“嫁与东风春不管”的柳絮,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蕖,都是从各个方面对她品格的写照。这一切,已经尽人皆知,公认是成功的范例。它使《红楼梦》这部现实主义艺术杰作不仅有写实之真,且具空灵之美。

    张爱玲小说的象征色彩既有类似《红楼梦》的“隐喻”,更多的是和人物的心理活动结合在一起的。《金锁记》这个题名本身便是一种象征,它隐括主人公独特的遭际和命运,足以笼罩全部情节,起到点睛的作用。“金锁”并非一件实物,乃是金钱这魔鬼对人的钳制。这固然是作家的构思,在人物意识中也不时浮现,《茉莉香片》中,聂传庆揣想她母亲那无爱的婚后生涯:“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一只白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他认为母亲还是一种清醒的牺牲,他自己呢?生在这家庭,一点选择的权力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二十年来他已经被造就成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禁锢、戕害、窒息。本来把不自由的人喻为笼中的鸟,已经是恰切的比喻了。现在屏上的鸟比笼中的鸟更加暗淡、没有活气、断绝了生之希望。霉旧了的屏上的鸟,是聂传庆母子生活和命运的象征,反映出了聂传庆内心的空虚和绝望。这里象征手法和心理描写是结合在一起的,张爱玲运用这种手法很熟练,也很新颖。象征物不必一定在身外,同时也在内心。《倾城之恋》开头写白公馆停滞的生活,如同一只“老钟”,“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这里过一千年同一天差不多。白流苏看着堂屋里的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流苏觉得自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下一代生出来,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怯怯的眼睛”。这是流苏的幻觉,也是白公馆里停滞窒息的生活的浓缩。

    敝旧的太阳,短暂的残虹,出现在小说里,正是人物灰暗、没落心绪的写照。作家更为常用的意象是月亮和镜子,总的情调是苍凉、凄冷。月亮常常是又大又白又圆,虽是晶亮的满月,却有“死寂的蓝影子”。和月亮互相映照的镜子,虽然透明,却冰凉,有时人物像是要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镜中的人生,似真似假,如痴如梦。《金锁记》中,镜子是房中的一件实物,更是小说时空转换的一个机栝。“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成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简直像电影中的蒙太奇,淡出化入,剪接得这样巧妙自然。镜子作为一种意象,具有多方面的功能。

    打一个不太确切的比方,《红楼梦》中的象征、隐喻,常常是一种“关合”,关合双方像两条平行线,紧紧依存,却不相交。张爱玲小说中运用的比喻、联想、通感、意象等等,常使二者交叉重叠,看去似乎荒诞,不符合传统现实主义的写法,却能达到另一种真实,达到突出人物(或作家)主观感受的效果。上面举的例子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再如作家写七巧觉得新娶的儿媳嘴唇太厚,便说:“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真亏作家想得出,这奇特的联想,简直把被比的事物取代了。在七巧儿媳的感觉里,七巧说话令人战栗,她那喉咙虽因苍老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声音像刀片,听觉变痛觉,这是比喻,也是通感。二者不是遥遥呼应、隐隐契合,而是直接交会合一。《鸿鸾禧》中写老处女嫁不出去失掉了自尊,仿佛是“圆圆的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磁。眼白是白磁,白牙也是白磁,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均属此类。

    不论是把抽象的东西具象化,还是把客观的事物拟人化,张爱玲总要出人意表地,然而又是合情合理地把人物的心理活动揭示出来,无怪人们称道张爱玲别开生面地写出了我国现代小说中“心理小说”的独特类型。但是,张爱玲的这类描写并不使人感到过分晦涩和朦胧,并非“意识流”;她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始终是放在整个社会风俗的大框架之中的。正因此,张爱玲小说的现代味和传统性糅合得相当自然、和谐。

 

    海外有影响的夏志清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为张爱玲开辟了专章,称她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特别褒奖她50年代所写的明显歪曲新中国农村生活的两部中长篇,这是不够客观,论断失当的;但该书高度评价《传奇》,有许多精到的分析,指出“自从《红楼梦》以来,中国小说恐怕还没有一部对闺阁下过这样一番写实的工夫”,倒是接近事实的。对于张爱玲的小说,过分褒誉或有意冷落,都无助于回复她的本来面目。诚如文学史家唐弢所言,“张爱玲的起点就是她的顶点”。她的起点正是40年代在上海,《金锁记》刚一发表,犹如一颗闪亮的彗星,立即引起了当时上海文坛的热情注目和强烈反响。她创作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这一时期所写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张爱玲的成功非属偶然,以她的功底和才华,汲取中国传统文化的养料当是因素之一。我们从《金锁记》等张爱玲的小说中,清晰地看到了《红楼梦》的巨大艺术投影;或者说《红楼梦》这棵根深叶茂的艺术大树,泽溉后世,它那富于生命活力的的艺术种子,早已在中国现代小说包括张爱玲的小说中,开花结实,这对于当今的创作和研究,都应是一种有益的启示。

   

                                                                     写于一九八六年五月

 

(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1期第50-67页)

 

[《金锁记》与《红楼梦》,吕启祥文 发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年第1期;学术交流网/红学研究会要/200531网上首发http://www.annian.net/show.aspx?id=12502&cid=36

http://www.annian.net/show.aspx?id=12503&cid=36]

    [《红楼梦寻----吕启祥论红楼梦》第420-438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2月版]

 

说明: 新乡红学会张胜利女使今天在春节祝贺电子邮件中提到:近日我重读吕老师的“半生师友情”一文,对你们之间的红缘与真挚情谊心羡不已。很想知道朱淡文老师的近况,很为她扼腕。我很早即读朱的《红楼梦探源》,对她的考证功夫很叹服。此文中您提到在86年哈尔滨红学会上曾有一篇《红楼梦》和张爱玲的文章,不知后来发表在哪里?能否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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