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汉晋五代唐宋”

——读红零札

推荐陈熙中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7年4月26日发布

(博主按：时下学术失范、学人失德、官员失职乃学术生态之恶瘤，需要引起所有立志学术为公、不忘初心的学者深思。本文以小见大，值得举一反三。原载《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2辑第54-57页。感谢陈熙中教授惠寄，并授权发布。)

最近见到一本奇书《集版本大成之红楼梦》（文化子汇校，武汉大学出版社２０１４年第１版）。说它是奇书，是因为号称“汇校”，全书却没有一条校记！

这位文化子先生自己不写校记不说，还对别人的校记痛加批评，一笔抹杀：“以红研所的权威新校本为例，版本中每回都有连篇累牍的异文异字，而那些权威专家只是出了几条最简单的校记。……说实话，在新校本所有的校记中，很难找出几条合格的校记来。而且出的只是一些最简单的异字，稍微复杂一点的异文都没出，岂不反误了读者？这不但不能提供版本价值，反而危害更甚。”

上引这段话见于该书的《凡例》。这篇《凡例》长达37页，恐怕是全世界著述中最长的“凡例”了吧？这里只说其中提到的“汉晋五代唐宋”问题。《凡例》中说：

《红楼梦》的叙事、对话语言虽时而文言文，时而白话文，时而书面语，时而口头语，但语气都是很舒缓的。如：

第63回

庚辰本：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诸本同）

这句如作“古人中自汉晋唐五代宋以来皆无好诗”，读起来感觉就不一样了。

按：这句话是邢岫烟转述的妙玉常说的话，引全了是：“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其中“汉晋五代唐宋”六个字，己卯本、列藏本、甲辰本、梦稿本、程甲本、程乙本均同庚辰本（列藏本“宋”字误作“宗”）；戚序本、蒙府本作“晋汉五代唐宋”（蒙府本“宋”字误作“送”）。虽然习凿齿的《汉晋春秋》也有写作《晋汉春秋》的，但人们一般谈论朝代先后，应说“汉晋”而不说“晋汉”。所以笔者认为《红楼梦》的原文当作“汉晋五代唐宋”。

但在文化子先生看来，似乎“汉晋五代唐宋”与“汉晋唐五代宋”意思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语气”不同，前者语气“舒缓”，后者则不“舒缓”。因为《红楼梦》的“语气都是很舒缓的”，所以曹雪芹用了“汉晋五代唐宋”而不用“汉晋唐五代宋”。其实，“汉晋五代唐宋”与“汉晋唐五代宋”这两种说法的区别，根本不在于什么语气的舒缓与否，而在于两者所说的“五代”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历史概念。请看几本辞书对于“五代”的解释：

《辞源》（商务印书馆，1979）：“五个朝代。 ……３．唐称 梁陈齐周隋为五代，是为前五代。 《隋书·后序》：‘唐 武德五年起居舍人令狐德芬奏请修五代史。 ‘宋以后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为五代，是为后五代。 《宋史﹒太祖纪》：’‘五代诸侯跋扈。’”

《汉语大词典》第一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五个朝代。……（４）唐称梁、陈、齐、周、隋为五代，是为前五代。……（５）宋以后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为五代，是为后五代。……”

《红楼梦语言词典》（商务印书馆，1995）：“五个朝代的合称。１、指南北朝时期的齐、梁、陈（按：此处有小误，应作‘梁、陈、北齐’）、北周，加上隋朝，史称‘前五代’：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２、指唐朝以后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史称‘后五代’：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

可见“五代”有前后五代之分。古人说“自汉及五代唐宋”、“魏晋五代唐宋”等时，是指前五代；而说“汉唐五代宋”、“晋唐五代宋”等时，是指后五代。因此，妙玉说的“汉晋五代唐宋“中的”五代“，指的是前五代，即梁、陈、北齐、北周、隋五个朝代。而文化子先生说的“汉晋唐五代宋”的“五代”，则只能指后五代，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朝代。两者意思根本不同，岂是“读起来感觉就不一样”的“语气”问题？看起来，文化子先生只知有后五代而不知有前五代。所幸他对《红楼梦》的语言特点别有会心（所谓“语气都是很舒缓的”），否则，他恐怕一定要把这句话改成“汉晋唐五代宋”了。

据笔者所知，除了《红楼梦语言词典》对“汉晋五代唐宋”中的“五代”做了解释外，一般《红楼梦》的校注本都未对这个“五代”出注，甚至有的校注本径改为“汉、晋、唐、五代、宋”，而不作说明（见《红楼梦全解本》，中央编译出版社版）。

校注者可以不注，但《红楼梦》的外文翻译者却不能不译。我手头有两种英译本和一种法译本。霍克思的英译本《石头记》（The  Story of The Stone）译为：“the Han, Jin, North-and-South, Tangand Song dynasties”（汉、晋、南北朝、唐和宋）。杨宪益、戴乃迭的英译本《红楼梦》译为：“the times of Han, Jin, the fiveDynasties, Tang and Song”（汉、晋、五代、唐和宋）。李治华的法译本《红楼梦》则干脆译为：“自汉及今”。应该说，上述译者不论用的是意译还是直译，都不能算错。但就我们中国读者而言，对于曹雪芹说的“汉晋五代唐宋”中的“五代”，还是要有一个确切的理解为好。

（本文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邮编：100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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