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悲悯菩提心

  贾樟柯的《山河故人》评论界多以山河破碎，故人不在为阐释，但电影所蕴含的佛家悲悯的菩提心却少见论及。整部电影仿佛是演绎现代版或者说是汾阳版的《红楼梦》。一开始的欢乐颂似的热闹的主题曲下的舞蹈，多么欢快，多么热闹，很像元妃省亲那种繁华。在1999年的新春，人们就憧憬着新世纪的曙光，一时处处歌声如魅，一个个雨伞如花，抒情满怀。多像秦可卿对凤姐说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可是“盛筵必散”。生活的景观如果没有根本的改变，新的世纪，新的一年的期盼，不过都是新造的幻影，生命徒然的重复。就如川端康成《雪国》里岛村那般，做什么都是磨洋工，百无聊赖，后来到乐在澳洲就是这样。无可奈何地过着叔本华嘲讽的“上了发条”的生活，对周遭的一切都莫然了，看着勤奋而美丽的驹子徒劳地像西西弗斯那样在推着石头。川端的小说其实有浓厚的佛家思想，《古都》更甚。贾樟柯似乎从来没有在电影中显示他的菩提心。然而当赵涛在文峰塔前最后的舞蹈时，菩提心其实已经种下。因为文峰塔的第一层供的就是观音菩萨。电影的第一段是欢快青春而激烈的。如宝玉、黛玉和宝钗之间一样，梁子和张晋生和涛的三角恋爱的争斗，如火如荼。两人对涛都很爱，好似《郑风·子衿》唱的“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当然，最后煤老板的张晋生凭雄厚的财富赢得了涛的芳心，当黑煤子的梁子失败了。木石前盟多数都会败给金玉良缘的。所以很古就有所谓“家穷留不住妻”的谚语了。汉武帝时候朱买臣担薪行吟，妻子就以之为耻，遂休了丈夫。《红楼梦》里贾母和王夫人同样很现实，因为黛玉的家世衰微了，财富也被鲸吞了。选择宝钗就是选择延续富足和权势。中国传统的婚姻是丝毫不考虑感情的。所以黛玉死了，宝玉最后就出家了。可是涛在给梁子送喜帖的路上看见飞机栽下来，那时人生无常的警示。

电影第二段是一首山河凄凉和传统破碎之歌。在这段黯然神伤的叙述空间中，无不有佛家的悲悯之态。梁子在生活的重压下病倒了，他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凄惨归故里。他又打开了老宅铺满挥尘的木门，老妻抱着弱子跟着进来，梁子痛苦地躺在黑沉沉的家里，没有钱，整晚的咳嗽，和《药》里的华老栓的儿子一样。汾阳的空间没有任何希望。面对朋友，想借钱却张不开口。涛从梁子妻子那里知道了情况，去看望生患肺癌的老友，她很真诚地送去治病的钱。临走拿走了当年结婚的喜帖，那个帖子依然放在这个让爱情决绝的地方，满是人生沧桑的灰，她把喜帖装进提包，面色悲凉的走在汾阳陈腐的小街上。涛应该还是喜欢梁子的，但女人对财富和安乐的追求使得她远离了真爱。就像宝钗银盆般的脸和冰冷冷的婚后生活一样，没有真爱的婚姻终究是付出代价的。梁子和她都失去某种珍贵的东西。米兰·昆德拉说得好：“我们根本无法抓住现在时刻，生活的所有悲哀就在这一点上。”（《小说的艺术》）涛的老父亲死在他乡的候车室里，几个和尚面对老人，起立合掌念佛，这是对往生者的悲悯。涛把儿子到乐接了回来，这一段叙述如泣如诉，颇像东坡的“泣孤舟之嫠妇”。作为文化自我的符号——丧葬的风俗在渐渐毁灭，通向往生的路正在断绝，所以贾樟柯一定要把镜头对着丧葬之俗。涛教儿子给姥爷跪下去，那用劲的一锤，好似传统的最后返照。镜头的语言依然是悲悯。涛最后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儿子，仿佛回荡着金斯堡的那首诗“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此节亦如红楼黛玉亡后。过去心，现在心不可得。将来心呢？那是第三段叙述到乐的故事。

张晋生给儿子取名美元的谐音“到乐”，是为了发财捞钱，但汉字的“乐”也是佛家的本意。慈法法师说：“佛教的灵魂一定是快乐，一定是透达，一定是畅人心智、让人舒展的，一定是没有一点儿遮盖与压抑的。”（《意乐人生》）地方南方墨尔本的镜头是透亮阔朗的，到乐笑得很开心。他不想读大学了，就如宝玉不再想科举一般。世俗的追求和杂事都惹不起他的兴趣。他只是想快快乐乐的自由的生活，随意的工作，做想做的事。没有任何前定的世俗条件。张到乐是真正的觉悟者，他已经有了“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了，虽然他连中文都不是识一个，可是禅宗五祖慧能还是文盲呢。而张晋生还在徒劳地收藏各种枪支，还在给人生设置前提，如要求儿子读完大学等。到乐和中文老师张艾嘉的恋爱是没有任何条件的爱情，当然，这里面也许有寻找母爱的因素，但这并不重要。这已经超越了涛当初的那种世俗的爱情故事。晋生等贪官污吏淘到澳洲，日益空虚无聊，在资本物质化的社会，他们的魂丢了，整日丧魂落魄一般，摆弄几把破枪，无所事事。这印证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佛言。到乐最后还是没有回家，对于佛家而言，此心安住即是乡，到乐和张艾嘉的漫游，犹如宝玉出家后披着猩猩袍子，隐迹于婆娑人间了。

涛还在家里，过年包着饺子，希冀着。她也老了，牵着狗，走出户外，在文峰塔下跳起了当年青春梦想的舞蹈，伴随着雪花的快乐，好像要追回逝去的时间和爱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