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四十多年前的日记,它记载了文革期间,七名大学青年教师的一小段特殊经历。如今,七人中的二人已经故去。 从中可看出,当年满怀理想主义的我(们)是多么天真幼稚。然而,我自己非常看重此生的那一小段
,它使我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那一代知识分子,经历了各种政治运动及“下放锻炼”,有人被磨去了所有的棱角而世故;也有人练就了各种本领变得十分皮实……
1967年1月27日 星期五
为了赶路,清晨6:30便摸黑出发,8点多到“同安”吃早饭。从同安往南,先翻过一道山梁,然后就一路下坡,总落差大约2千米,终于来到金沙江的北岸。这里有当年毛主席召集会议的窑洞。
我们搭乘一条大木船,渡到南岸接待站,这边已是云南地界。
横渡金沙江
为我们驾船的老人就是当年曾为红军摆渡的张大爷。到南岸后,张大爷给我们讲述红军长征经过这里的故事。当时曾为红军摆渡的船工共三十几人,现在还活着的仅剩几人,年纪最老的还在为社里放牛,身体尚健壮留在渡口撑船的还有3人。去年十一月初,有两名中学生到此,冒冒失失地下水泅渡而溺水身亡。为此,上级派他们来这里,赶工制造了一艘新木船,专门摆渡大串联的师生。座谈后,他指着河滩里一块巨大的卵石,高约两米多,说刘伯承同志曾站在那巨石上指挥红军渡河。我们在渡船边和巨石上分别拍照留影。
金沙江绞车渡
接待站就设在江边的一排石窑洞里。晚上,我们几个长征队联合为船工和接待站的民工们演出,因参加 的人数相当多,联欢晚会直到深夜才结束。
江边的天气出奇的炎热,白天只穿两层单衣,夜里睡觉可以不盖被子。回想到在大渡河谷时寒风刺骨的情景,真有天壤之别。毛主席的《长征》诗有一句“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其中一“暖”一“寒”,难道就因为这?
正值一年里最寒冷的元月份,金沙江边为何如此之热?为此我们也曾探讨并争论不休。我认为,这河谷是东西走向,南北皆为数千米高的山峰,阻挡了南北气流,北方的寒风吹不到此,南来的潮湿空气也难到达,南北山坡又像凹面镜把阳光的热量聚焦至谷底,便形成了这种干热的小气候。
1967年1月28日 星期六
今天的行程比较艰苦,离开江边后,一气爬山5个多小时,在“杉乐”午饭,晚间宿于“绞西”。
我们小队里,身体最瘦弱的是我和G,不料最适应走路的却也是我们两人,全队只我俩脚底没打过水泡。我虽然很能走,但一遇爬山登高,就气喘吁吁,体力不支。为此我的对策是“笨鸟先飞”,快要登山之前,我赶紧快走抢在众人之先,稍觉疲劳就停下暂歇,等别人快赶上来之前,我又提前启动了。
1967年1月29日 星期日
今晚宿营于“撒营盘”。
这一带都是彝族聚居的地区,刚才还见十来个彝族男女,身上披“察尔瓦”(黑色的毯子),围成圆圈,蹲在院子里喝酒,只用一只大碗盛酒,每人喝一口后传给下一人。
白天在山路上曾遇见两个彝族汉字,每人都背着一个沉重的大酒篓子,他们是从四川过来云南买酒的,这一路尽是翻山越岭,还得渡河,路途的艰辛可想而知!
1967年1月30日 星期一
夜宿“团街”。
今天一直在云南的群山之中转来转去,山间小道,层层绿阴,令人神清气爽。下午途中,由于我们脚步声的惊扰,树丛里突然飞出一只山鸡,大家一阵狂追,可惜没逮着。
1967年1月31日 星期二
今天抵达禄劝县城,接待站的同志非常热情,首先送给每个长征队一封慰问信,然后通知要组织宣传演出,由于今晚县府大礼堂开批判大会,接待站同志要求我们在禄劝停留一天。不知他们怎样打听到我们在金沙江畔主持宣传演出的消息,从那时就开始关注我们的行踪,昨天他们与团街电话联系,终于得知我们今天到达禄劝。
然而,就在留不留这一天搞宣传的问题上,小队里又激烈争论起来,反对的又是Q和G。毕竟经过长征后,大家一考虑问题就强调突出政治,没有人再附和他们。一路上,我们小队主动搞宣传演出,效果自不必说,都觉得思想收获也不小,还团结和鼓舞了其他长征小队。从会理出来,北京钢院、成都地院、四川林学院及西昌师范等校的几个队积极地约我们结伴同行,并联合宣传演出。这次在禄劝,自然各队都推举我们来主持演出。我们队内的激烈争论,他们也都看在眼里。
总之,从北京出来以后,我们小队不断运用“团结——批评——团结”的公式,开展思想斗争,保证了长征的“路线和方向”!本来嘛,在文化大革命的特殊形势下,这个小队是自愿方式组成的,谁也没有绝对的领导权威。
1967年2月1日 星期三
早晨一起床,就开小队生活会,解决昨天暴露出来的思想问题。
然后,和其他几个队的代表一同讨论和安排今晚演出的准备工作,决定节目里要增加“造反夺权”和“为人民服务”两部分的内容。会后,分头去准备。Y负责协调各队,拟定节目单;成都地院同学立即编排“为人民服务”;Q写演出海报;S负责与接待站的联络;我和G刻印《抓革命促生产》等歌篇,以便晚会上散发。
下午,各队集中起来联合排练。
晚上,演出举行的非常成功,规模之大,节目之丰,都是长征以来之最。县礼堂里聚集的观众近千名,县广播站还把晚会现场转播到全县各地。最令人兴奋的是“大合唱”,我们联合十多个长征小队,合唱的队伍站满了整个舞台,H担任总指挥,排练次数不多,演出效果竟出奇地好。
北京钢院的X表演了一段快板,想不到还真有点专业水平。
晚会一共演出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大家已精疲力尽,但非常兴奋和愉快。在禄劝多停留一天,收获太大了!
1967年2月2日 星期四
告别了禄劝,今天原计划的宿营地是“者北”。 但此地接待站规模较小,主要是天冷而被子太少,我们同行的长征队多,人数达5~60。于是,虽然已经下午5点,我们继续奔向15公里之外的富民县城,天黑以后才到达。
1967年2月3日 星期五
昨天的超额行军,把在禄劝耽搁的一天又抢了回来,但人很疲劳。我和Y等希望能在富民休息一天,但其余几人却是抵昆心切,最终大家仍决定今天继续前进,向终点目标——昆明作最后冲击。
今天,最后又翻过一座山头,然后顺着平缓的山坡小路下行,终于来到西南春城昆明。原定的长征计划宣告结束,下一步如何行动还有待讨论。S和Y已表示,不再步行了。
我们住进昆明工学院,这里外来串联的师生多极,秩序很乱。一问,才知绝大多数是乘车串联来的,少数称自己买的车票,大多数坦言是想方设法挤上车的。令人吃惊的是,上海人特别多,其中许多穿戴讲究,拎着大包小包吃食的少爷小姐模样的年轻人,也分不清他们是否学生,也混在串联人群里,优哉游哉地全国大旅行。
安置完毕睡下,已经夜里11点多。
1967年2月4日 星期六
上午洗澡,下午晚上看大字报以及各类宣传材料。
看来,昆明运动的开展很有问题,两大派之间吵来斗去,运动的大方向不明朗。不知什么原因,目前昆明市场上物资供应相当紧张。
1967年2月5日 星期日
上午理发。下午,我和S去预定的联络点——昆明机床厂。机床厂远在昆明郊区,公共汽车站前人群混乱,隔很长时间来一辆车,又很难挤得上去,好在我们已久经锻炼,几十里路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在昆明机床厂,见到老同学李RH和几位北机院毕业的学生王YD、任T等。
李RH大学时与我同班,湖南人,大块头,曾参加哈工大举重运动队。他学习成绩好,是我们年级里毕业成绩优秀的十人之一。他毕业后即被分配来昆明机床厂设计科,文化大革命初期上级派来工作组时,他被选为厂“核心组”的成员,群众一起来造反,他就“靠边站”了。
从机床厂拿回一大包信件及老郭邮寄来的文件。学校来信中,有一个特别令人吃惊的消息:原来都是北机院造反派的“铁血队”和“东方红”严重对立,斗争激化,“铁血队”竟被“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开除。
1967年2月6日 星期一
上午全队开会讨论这几天的活动安排,结果如下:
1、打电报给北京的王CH,询问学院运动的详情。
2、去昆明机床厂与北机院毕业的同学们座谈,唐GL、任T等是该厂造反派的领导人。
3、去昆明火车站了解回京车票所需的手续。
讨论后,集体学习传单登载的《毛主席的几篇讲话》。
下午洗衣服,补写日记。
G从外面带回一些报纸,其中有文汇报的社论《始终把握斗争的大方向》。它提到,全国的运动已进入“夺权”阶段,造反派内部矛盾日益激化是个较普遍的现象,其根源出自造反派本身思想深处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因而表现出形形色色的小团体主义、风头主义等等。我以为,这种现象早在造反初期就可以看到,但也只有到夺权阶段才表现得普遍和尖锐起来。再联想到我们学院“铁血队”的过去和现在,他们早就坚持“血统论”等,现在被“三司”开除也就不是什么奇特或偶然的事了。
毛主席自传也教育我们,当一个革命者,最根本的是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然,哪怕许多早先左得很的人,到后来却成为机会主义者或反革命分子。
1967年2月7日 星期二
早起,和成都地院、西昌师范等同学一起,游滇池和西山,坐小船去,乘公共汽车回。西山龙门是在半山腰的石壁上,人工凿刻而成。
回到昆明市区后,在云南大学看到转抄的《中央通告(2月3日发)》,通知全国步行串联的师生迅速回本单位参加夺权斗争。于是我们当即决定:明后天就乘火车回返。半夜12点,趁夜深人稀,S和Q去火车站领取了9日上午的车票。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估计火车上不至于太拥挤。
1967年2月8日 星期三
一早去昆明机床厂,见到唐GL、任T以及几个北京机院串联来此的《东方红》的学生,同他们座谈有关机床厂和学院的运动的情况。
中午,任T陪同我们游览名胜“黑龙潭”。
回到昆明市内,在街上买些明天上火车吃的食品等。
1967年2月9日 星期四
今天是农历大年初一,清早4:30起床,告别了春城昆明,乘坐开往武汉的快车。果然,今天乘火车的人特别少,很舒适。
大串联以来,火车的硬卧车厢全部改成坐席,原来只乘6人的隔间,现在增至8人或更多,人多时中铺也坐人。刚上车时人不多,免费的车票一律不对号,我们一上车就直奔硬卧车厢,占据了一个隔间,中铺上铺可以轮流睡觉。
总结我们离京以来的行动安排,处处与中央的指示巧合。中央宣告停止坐车串联,我们已开始步行长征;元旦社论号召串联师生要深入工农业一线,与工农相结合,我们在石棉矿参加劳动;我们的长征在2月3日结束,同一天,中央宣布停止串联,我们在昆明停留5天后,迅速开始返回的行程。
天黑后,火车上值勤的解放军同志组织我们在三、四个车厢里宣传演出,虽然这里不是偏僻的农村,我们的节目仍受到热烈的欢迎。晚8:30突然广播重要的社论,演出只好提前结束。
1967年2月10日 星期五
列车进入贵州省,气温骤降,车窗外飘起雪花,田野一片白茫茫。
整日在车上无事,我爬到中铺睡大觉。
这个隔间里又挤进来几个上海小孩,个个流里流气,不像学生倒像一伙小窃贼。本来,与他们话不投机,却也还相安无事,但还是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H在上铺整理物品,不小心掉下一顶帽子,底下的一个小瘪三拾起那帽子,顺手就往窗外一扔,眼看着H帽子飞到车窗外面,我们几个则目瞪口呆。H跳下来与那小子论理,回过神来的我们几个高声起哄:“揍他这小子!”这时,不知何时钻进对面上铺的一个中年人,突然伸出头来,不住地向我们道歉,又操上海话大声叱责那几个小孩,不一会儿,几个小瘪三连同那“爷叔”就从我们这隔间消失了身影。
看来,经过长征磨练的我们,个个皮肤黑不溜秋,中式棉袄不扣扣子敞着怀,粗旷的外表还挺唬人的。
1967年2月11日 星期六
清晨3点多列车停靠桂林站,大家向往“甲天下”的山水,决定下车在桂林停留数日。
1967年2月12~17日
我们在桂林停留5天,除了上街看大字报,多数时间游玩桂林山水和喀斯特岩洞。14日乘坐木船去“山水甲桂林”的阳朔,在书童山前划着小船拍照。15日乘公共汽车(大卡车)回桂林市区。
17日晚,乘62次列车继续去武汉的旅程。
自从离开昆明,这“长征小队”已结束它的历史使命,我们7人已不再作为一个“战斗的集体”而存在了。
1967年2月19日 星期日
清晨,列车到达武汉,我们在武昌下车。
上午睡了一觉,下午去火车站察看继续乘车的行情,然后游览武汉长江大桥。
1967年2月20日 星期一
今天去武汉大学、东湖、汉口等地转了一大圈。在我的印象中,全国几个大城市里,武汉市区之大和商业之繁华仅次于上海和天津。
1967年2月21日 星期二
登上北行的列车,向北京!向北京!向北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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