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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尔非的诅咒——论孔夫子是“亲爹”and苏格拉底是“干爹”

已有 4109 次阅读 2014-7-25 12:35 |个人分类:旧时文章|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柏拉图, 苏格拉底, 干爹, 亲爹

德尔非的诅咒

The anathema of Delphi

 

按:作为一个“开明的保守主义者”,这两天光顾着“保守”了,现在要继续“开明”,不然“亲爹”高兴了,“干爹”又埋怨了——我容易吗?

对了,这篇旧文是纪念缅怀我“苦逼”的“干爹”。但我一贯喜欢夸大其词、凭空虚构,如果我“干爹”碰巧和您的“苏格拉底”长得像,毫无疑问——纯属巧合!

 

 

我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带上自己的“有色眼镜”为过往历史上的一些人树碑立传,这些人是被我们通常称为“物理学家”的家伙,更具体地说,就是你在中小学教学楼走廊、实验室名人挂图中最常见到的那一类人。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不说是搞物理学的那一类人?

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什么是物理学?

在这篇兼有物理与历史混合味道文章中,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自不可少,但凡紧要关节处,我仍将奉行自说自话的原则。但我实在是无法以这点浅陋的知识储备来为这个几乎与人类文明史同岁的“古董”建立有意义的概念。固然我可以学着《词典》、《百科全书》的样式弄些名词套名词、关系套关系的“同义反复”冲个数,但与其我在此处卖弄逻辑修辞技巧还不如请各位直接去参考相关文献。总而言之,为了避免陷入无休止的概念循环,自寻烦恼,我们还是就事论事,以事说人,我相信“那一类人”见多了,自然也就对所谓“物理学家”、“物理学”知道个大概了。

我没法给你一个鉴别“物理学家”的普适判据,但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本文的第一位主人公绝不是一个物理学家。

原因十分简单,这位先生登台到谢幕匆匆几十年尚处于“物理学”诞生的前夜。

那么,为何要把这个“外行”奉立于“物理学家”肖像画廊之首呢?

原因还是很简单,在作物理学家之前,你必须先作一个“人”。他是第一个“人”,他的名字叫:

苏格拉底Σωκράτης Socrates (470?~ 399 BC)

 

他是所有物理学家的父亲。换而言之,所有物理学家都是他的孩子,他们继承了父亲的邋遢、潦倒、困惑、倔强、无奈以及忧郁

 

虫豸毁了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别的虫豸杀死了苏格拉底

——奥勒留M. Aurelius《沉思录》

 

我们确实无法从罗马帝国奥古斯都奥勒留这直白的“控诉”(以我的理解)中挖掘出曾经负载其上的任何背景信息。尽管它们很有可能是鲜活而引人入胜的,这诱惑尚不足以驱使我插足罗马史的自留地,因为我已经看到了自以为重要的东西:一代帝王哲学家好似感同身受的无奈。在由“人民”书写的漫长历史中,又留下了多少英雄的无奈?

这个“无奈”也许在之后的几千年里还会让许多称得上或称不上英雄的人感同身受,但它毕竟是有色眼镜中的景象(而且是我有色眼镜中看到的奥勒留先生有色眼镜中的景象),不一定是苏格拉底的本来面目。而我内心(可理解为有色眼镜的同义词)深信,苏格拉底配享的是永恒的快乐,而这快乐始于一个不平凡的黄昏……

 

哲学家的妻子

 

我们从何处来?

我们将向何处去?

我们究竟是谁?

……

 

宽大的希腊袍难以掩盖他佝偻的身躯,苏格拉底,这个形销骨立的哲人,以一贯温和的口吻向面前或聚集或路过的“学生”发问。这是一系列自人类学会思考的那一刻就开始的追问,在其后两千年里绵延不绝。

路过的“学生”漠然走开,消失于市集的喧嚣;聚集的弟子窃窃私语,若有所思。街边临时组成的课堂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尤其在屋内歇斯底里的恶言詈骂衬托下。这歇斯底里的骂街来自一个愤怒的妇人,哲学家的妻子。岁月流转,我们只能依稀知晓她古怪的姓名——珊西比(Xanthippe,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冠以准确的名状——悍妇!

这对市集往来的人们不是什么稀奇的景象。每到日影西沉,这个凶悍的女人总会对不带一粒米回家的懒惰丈夫抱以雷霆似的怒吼。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城邦的一个钟点,提醒过往的居民回家享用美味的晚餐。

这个女人的情绪总是徘徊于绝望与愤怒之间,具有极其稳定的周期性。深谙此道的苏格拉底波澜不惊,弟子们亦习以为常。直到这个女人从屋里杀气腾腾地出来,径直将一盆凉水泼向了丈夫。

很明显,此时此刻,这个女人的周期性情绪已波动至愤怒的顶点。

如我们所料,落汤鸡似的待遇无法激起这个瘦小老头苍老面容上的一丝波澜。妻子怒视了猥琐的丈夫半晌,骂骂咧咧地回屋了。

我早就知道,雷霆之后,必有暴雨——湿漉漉的苏格拉底如此总结。

今天的课依旧以“城邦的钟点”告终。识趣的弟子们纷纷向苏格拉底致意告别,陆续散去,如同路人消失在喧嚣的市集。

他们身后传来了老师的大声疾呼:

 

年轻的人啊,

收敛你的放纵,

快步入婚姻的殿堂,

贤惠的妻子带给你幸福的生活,

凶悍的泼妇赐予你通向哲学家的捷径!

 

酒神节

 

城邦里大部分男自由民在酒足饭饱之后,漫步于市政中心的大广场,或聆听某位执政官发表振奋人心的施政演讲,或三五成群邀约去剧场观赏一出新戏,有人撩拨竖琴吟诵着荷马(Homer)的诗篇,有人议论着雅典与斯巴达阴云密布的外交,还有人讨论着即将开赛的奥林匹亚运动会。总之,各干各的一份事情,自得其乐罢了。

拜老婆大人所赐,苏格拉底被剥夺了晚餐的权利,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丧家之犬游荡到了市政广场。作为这里的常客,哲人却从不参加那些关乎城邦社稷的“沙龙”。他习惯穿梭于往来的行人间,一次又一次抛出他那些将被重复千年的问题。为此他甚至发明一整套“精神助产术”(spirit midwifery

我相信,他不大可能从作为产婆的母亲那里修习到接生婴儿的本事。所谓“精神助产术”无非是通过有预谋的发问、反诘、修正、追问与诱导获得一个无可挑剔的“概念”(idea

 

什么是道德?

什么是正义?

什么是生命?

什么是宇宙?

……

 

苏格拉底并不满意行人的回答,行人亦往往在哲人的诱导下驻足游思。等到他们回过神来,苏格拉底已飘然而逝,去寻找新的回答了。

然而今天,湿漉漉的苏格拉底眼前一片酒神节(Dionysia)的狂欢景象。这是希腊诸城邦一年一度的节日,以雅典为中心辐射整个爱琴海之滨。自由民以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之名尽情狂欢,无论男女老少、长尊卑(奴隶除外)纷纷陶醉于祭坛上女祭司的搔首弄姿。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爽;

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

——老子 《道德经·第十二章》

 

声色的愉悦好像一道沟壑横亘在哲学家与人群之间。迷狂的心灵又怎能配享精神助产这神圣的仪式,苏格拉底漠然退出了被狂欢吞没的广场,唯恐被某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拽入迷狂的深渊。

 

德尔非神庙

 

德尔非(Delphi)古城坐落于希腊中部的诗人之山——帕那苏斯(Parnassus)南麓,气势恢弘的太阳神殿曾是公元前17世纪以来阿波罗(Apollo)信仰的中心。而今却只留下残垣断壁徒向苍穹,为游人述说着往昔尊容。

今天,苍凉的废墟收容了一个踽踽独行的哲人,被狂欢驱逐的苏格拉底,一个佝偻瘦小的老头儿。

纵使短途(德尔非位于雅典西北170公里处,所谓“短途”云云,实乃夸张虚构)的跋涉也足以令他气喘吁吁,宽大突出的前额渗出象征虚弱的汗珠。苏格拉底斜倚在阿波罗神庙几近风化的阶级,远眺他刚刚逃离的人群逐渐被天边的暮色淹没。

落日的余晖把太阳神最后的恩赐给予德尔非这片残垣断壁,神庙巨石立柱上一段尘封已久的铭言清晰可见:

认识你自己!

Achieve self-knowledge!

 

苏格拉底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地伏倒在立柱之下,枯虬的手指摩挲着闪耀太阳最后光芒的铭言,口中念念有词:

 

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

认识你自己!

……

 

人,无知!

 

一切万法不离自性。

——惠能 《坛经》

 

我是谁?

什么又是我?

我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

 

在阿波罗神庙前,虔诚的苏格拉底对自己实施了精神助产术,争分夺秒,那个伟大的答案即将现身。

远处,太阳带着他对世间的最后眷恋沉入爱奥尼亚海,夜幕降临,四下空阔。

 

人,你是如此的无知!

 

苏格拉底瘫坐在阿波罗残破的圣像前,过往的无数次精神助产术最终指向了这一个伟大的命题。

主神之星(木星 Jupiter)孤悬天际,夜色最终覆盖了帕那苏斯山,德尔非的铭文复归沉寂……

筋疲力尽的哲人拖着踉跄的步伐回归尘世,微风过处,了无痕迹。

这一夜,广场上的人群狂歌畅饮,通宵达旦。苏格拉底悄悄回到徒有四壁的陋室,在熟睡的妻子身旁安然进入了梦乡。

没有人听到苏格拉底面对苍穹的第一声呼喊,那是人类第一次向宇宙宣誓,是人类的第一份独立宣言(the 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直面灵魂的无知,人类迎来面对自己的第一场胜利。觉醒的苏格拉底,作为一个自知的“人”屹立在天与地的舞台。这便是作为物理学家的第一个前提,在随后的岁月中大放异彩。

当然,这个悄然来临的理性时代,在某些人眼中却是一种病态,一种残忍的、颓废的诅咒。

苏格拉底依然穿行于熙熙攘攘的街市,在喧闹的人群中不厌其烦地施展着精神助产术。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需要问题的求解,他的新责任是诱导往来的行人证明那个隐秘而伟大的命题。

在市集,在广场,在歌剧院,甚至在公共澡堂,不辞辛劳的哲人一遍又一遍向三教九流证明,证明对方的无知,而自己除了知道自己无知以外仍然一无所知……

 

老师与学生

 

雅典卫城(the Acropolis),苏格拉底为日渐增加的学生们创立了新的教学法:他用树枝在地面上画了一大一下两个圆,大圆套着小圆。然后微笑着走到一旁等待着学生们奉上答案——那个命题。

这些求取智慧的青年面对老师留下的谜题,显得有些不安——一种面对未知的“条件反射”,或搜索枯肠,遍寻所学;或冥思苦想,揣测深意。

 

年轻的人啊,

你的苦恼,

源自你的追寻;

你的不安,

正是你思索的答案。

你无数次体验着这伟大的命题,

却缘何总是视而不见?

 

老师,我知道了。

 

一个身材健硕的学生恭恭敬敬地来到苏格拉底面前,他的名字叫

 

柏拉图Πλάτων Plato(427~347 BC)

 

这个小伙子有神圣的奥林匹亚运动员般的伟岸身躯,曾给哲人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在众多弟子中,柏拉图是唯一一个将简单枯燥的“飞鸟运动”(一种前后振臂运动)坚持了三年的人。在哲人眼里,这个年轻人所具备的意志力是一种人类主宰自身的不朽精神力量,也是跻身智慧殿堂最有分量的入场券。

今天,苏格拉底第一次将临别的陈辞交付与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学生,“西方的孔子”(Western Confucius)——柏拉图第一次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小圆代表弟子所学,而大圆代表苏格拉底的知识。小圆立足于大圆之内,不断壮大,然而在大圆之外尽是无限的未知……

 

居于浩瀚的宇宙,

人类一无所知。

谁有资格,

还原

自然的本来面目?

又有谁来分辨,

我目所见,

是否皆为幻象?

 

夕阳在神庙高耸的立柱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哲人目送所有学生离去,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在德尔非神殿的那个黄昏。

 

柏拉图,这个终将彪炳史册的名字。

 

苏格拉底饱经风霜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欣慰,一种只有老师才配享有的欣慰。

 

一杯鸩酒

 

苏格拉底的讥讽是暴乱的表现?是庶民怨恨的表现?他作为被压迫者在三段论的刀伤中享受它自己的残忍?他在向被他迷惑的高贵者复仇?

——尼采 F. W. Nietzsche《偶像的黄昏》

 

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终于走上了象征着雅典城邦公正民主的审判庭,作为唯一的被告接受全体自由民的审判。

审判员宣读着冗长的指控书,好像市政广场前雄辩似的演讲,还能不时得到陪审团鼓掌的礼遇。

阶下的被告默然不语,丧失了以往穷诘发问的锐气。

对苏格拉底而言,一切辩白都毫无意义。这一刻,那些需要加以证明的东西都显得没有丝毫价值。最终,他选择了简略的申辩以配合审判的进行。

陪审团的席位上,安坐着城邦的三教九流。他们一时难以适应,这个喋喋不休的老头静默得如同一尊石膏雕像。

是的,这个羸弱枯虬身躯下、无所适从的灵魂深处深藏着一头桀骜不驯的雄狮,而今天却变成了引颈就戮的温顺绵羊,静候性命攸关的宣判:

 

宣扬新的神学,妖言惑众,毒害青年!

 

罪名来自一些人的想象,更多的来自一些人的恐惧,而等待哲学家的却是死刑。

 

朝闻道,夕死可矣。

——孔子 Confucius 《论语·里仁》

 

结局似乎早在德尔非神庙的那个黄昏便已注定。

雅典落日的余晖照亮了阴暗的监牢,毒酒的药力开始发作了……一杯血红的鸩酒终止了第一个在思考中求索的生命。

 

生命,意味着长久的病痛。

作为真理的赎价,

是重负,

既不能承载,

又不能卸去。

只有死亡,

才是万能的医生。

 

散场的街市不再有“城邦的钟点”,行色匆匆的路人不再遇上纠缠不休的哲人。人们依旧漫步于市政中心的大广场,或聆听某位首席执行官发表振奋人心的施政演讲,或三五成群邀约去剧场观赏某出新戏,或撩拨竖琴吟诵荷马的诗篇,或议论雅典与斯巴达阴云密布的外交,或讨论即将开赛的奥林匹亚运动会……

 

没有了苏格拉底,生活依旧继续。

 

夜幕初降,整个雅典笼罩在黑暗之中。然而,大家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谁杀死了苏格拉底?

 

往事越千年,我们在此回望苏格拉底离去的背影,仍然不禁发问:

 

是谁杀死了苏格拉底?

 

那些曾经漠然走开的路人凑了过来,小声嘀咕道:

 

还有谁?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检举者,就是那些只知道鼓掌的陪审团!

 

这时,“哲学家”——死者的后世同行站了出来,以一种职业化的演讲姿态宣布:

 

愚蠢!是意识形态(ideology),是主义(ism)!

 

我不是上帝,无法评论路人的答案——一个关于事实的陈述,或者说一种最朴素的真理,况且那家伙已经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之中。

面对“哲学家”的雄辩,我必须选择同意。在厚重的教科书里,苏格拉底确实死于某种主义。

在那些从文本里认识苏格拉底的人眼里,苏格拉底是一个被命名为“苏格拉底”的符号。作为一个抽象的符号,它必然诞生于某个主义——比如“苏格拉底主义”(Socratism),也必然毁灭于某个主义——比如“反苏格拉底主义”(anti-Socratism)。

然而在那些曾经鲜活的历史中,苏格拉底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似乎又回到了路人的答案。

 

不错!

我们不能承认任何杀人的主义。

杀死苏格拉底这个人的东西只能是人

在房龙(H. W. Van Loon)的《宽容·序言》里,

他们是无知山谷中,

杀死探路者的村民,

对未知的恐惧是丧心病狂的源泉

在奥勒留的《沉思录》里,

他们是微不足道的虫豸,

嘲笑鸿鹄的燕雀,

是历史赋予他们的角色

在柏拉图的《对话录》里,

他们是洞穴中被羁锁的灵魂,

满足于岩壁上火光投射的幻影,

终究无法理解普照大地的阳光,

血红的鸩酒,

是奉送先驱者,

唯一的礼物。

 

原来如此,杀死苏格拉底的是洞穴中被羁锁的灵魂,可是谁又不被羁锁在这洞穴之中?

苏格拉底死了,却留下一个冗长的凶手名单:或多管闲事的检举人,或作壁上观的陪审团,或漠然走开的路人,或歇斯底里的妻子,或作为得意门生的柏拉图,或聊作看客的你我,或苏格拉底自己……

没有福尔摩斯,没有华丽的结案陈辞。

 

遗产

 

从方法论(methodology)的角度考虑,苏格拉底的遗产被归结为一套完整辩证法(dialectic)——比如精神助产术。

借着这把思想的利器,苏格拉底用毕生的实践申述着后世哲学(方法论)的永恒主题——一种新的逻各斯(logos),一种区别于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式的“逻各斯”。多少年之后,古希腊的智慧早已尘封入飘渺的神话传说之中,我们更习惯将这个主宰我们思想的哲学“范式”(paradigm)称之为理性(reason)。

苏格拉底也许不会预料到,他催产出的理性之花将在自己的再传弟子手上幻化出无数的法身:逻辑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神学、政治学、伦理学、诗学、修辞学……那是人类智慧经历万古长夜之后的第一次井喷。

苏格拉底更不会想到他一手缔造的哲学范式将这个混乱的世界一步一步地抽象为一个个冰冷的符号,最后连他自己都不例外。

苏格拉底走向了死亡,作为一个人走向死亡。他的荣耀连同置他死地的罪状——宣扬新的神学,终将实至名归。他已经赋予人类挑战宙斯(Zeus)威权的力量,他是一个圣人,一个伟大的符号!

 

特写·花絮

 

尾声

 

雅典,监狱——

 

苏格拉底看了一眼窗外,看见的是沐浴在朝阳光辉中的雅典。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只有太阳是心胸是坦荡的,没有狭隘,没有偏见,它要把温暖不加区别地奉献给整个世界。每一缕阳光无拘无束,它们一往无前地奔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恢宏的神庙、开阔的广场、喧嚣的市集……还有这个阴暗潮湿的囚牢。几束光柱穿过铁窗的间隙投射在牢房的地面上,形成了稀疏的条纹,弥漫在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上下飞舞,就好像被赋予了生命。

苏格拉底笑了。在漫长的生命岁月里,无所不在的阳光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真实地存在着。那些被阳光亲密拥抱的灵魂,可曾真切体察到了它的存在,就像海中的鱼不知道海,无限虚空下观星的智者却无法用言语定义虚空……

够了,够了,哲人收敛了思路。这一辈子,他思考了太多,而得到的只是妻子的愤怒。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放弃,只是在不自觉地对放弃进行思考之后放弃了放弃。思考真是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它与妻子的愤怒最终在三段论里变成了一个永不休止的连环。现在,苏格拉底第一次强迫自己终止思考,这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连环要在这一天终止,永远地终止。

摒弃思考的苏格拉底凝神注释着眼前的光柱、条纹、尘埃。他就像孩子一样,怀着莫名的喜悦,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试探着触摸这真实的阳光,直到日头偏移,光柱蜷缩到铁窗边上,又倏忽离去……

阴暗重新袭占了囚牢,有生命的尘埃一下子沉默了。苏格拉底笑了,惋惜而不沮丧,遗憾而又满足。

神情各异的学生们从四面八方齐聚囚室来向老师问安,本来就很狭窄的囚牢变得十分拥挤。苏格拉底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追随者,人群中的很多面孔是那样陌生,也许就是市集偶遇的某个路人,但即使是那些经常见面的,除了极个别(比如柏拉图)外,他也叫不出名字。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格拉底,倒使他有些不自在。他既不是市政广场上的政客,也不是剧院里的演员,他只在被审判的时候才体验过万众瞩目。

珊西比被送回了家,这是苏格拉底的意愿。他不是不想见妻子,但一想到亏欠她的太多,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不如不见。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暴虐来自她的不幸,因为她催产了一位哲学家。就像往常一样,让她在家里尽情地歇斯底里吧,但愿这是她的最后一次。

学生中发出了轻微的笑声,是因为有人在心里默默感慨:只有哲学家可以为自私提供解释。老师啊,你不愿意在嚎啕大哭声中告别这个世界吧?

仁慈的惩罚降临,苏格拉底恭顺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这是一种慢性毒药,药性发散缓慢,缓慢得就像临死前流逝的时间本身。苏格拉底一面擦拭嘴角,一面示意静立身旁的斐多(Phaedo)。斐多会意,从怀中取出莎草纸与炭笔,同学们知道最后一课开始了。

应学生们的要求,这一课的主题十分应景——生与死。这是一个不得不谈的话题,刚体验过生的婴孩没法言说,已死去灵魂的呼喊我们又听不见,只有苏格拉底,这个即将走向死亡的哲人才能够向世人阐明……

对人来说,黄昏比子夜更有资格作为漫长一天的尽头,因为太阳即将收敛温暖与光芒沉寂到广阔海面下的深渊。毒酒的药性开始发作,死亡的脚步加快了。

囚室内激烈的争论戛然而止,苏格拉底躺下了。学生们拼命挤到床前,如果知识是美味,他们此刻就像贪婪的野兽。老师凌厉的反诘变成了含混的絮叨,学生们埋头苦记,生怕漏掉了一个音节。

苏格拉底感到极度虚弱,但头脑却分外清晰。现在他站到了生与死的门槛处,竟然获得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可以跨越漫长时间构筑起的屏障,于是他决定向后世一代又一代子孙发出呼喊:

 

未经过省思的生活不值得过!

 

那些在床头苦记的人听不见这跨越时空的声音,所以在学生誊录的老师遗言中找不到父亲留给儿子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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