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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吁嚱,噫吁嚱
说明:本文非严肃考据,颇不正经。为避免“解释综合征”,啰嗦起来没完没了,故舍中古音之切韵系统,统一用拉丁注音,贻笑大方之家......
引子
Ben Kingsley主演的《甘地传》(Gandhi,1982)有一个情节:为了“寻找真正的印度”,甘地选择乘坐火车的三等车厢游历印度大陆——没错,“印度火车的三等车厢”,今天它成为大部分外国人对这个国家印象的缩影......
甘地的办法也许同样适用于中国,尤其赶上一年一度的“春运”,拥挤的“绿皮车”几乎承载了整个中国,而对习惯了私家车自驾游、飞机商务舱或高铁一等座的人来说,那里早成了盲区。
小时挤“绿皮车”的经历早就模糊了,只在春节长辈们“忆苦思甜”中偶尔提及。直到前些年两下贵阳,在丛山峻岭间颠簸的“K字头”唤起脑海深处的全部记忆......
乙未腊月廿七,距除夕还有两天,兄弟我以极大的勇气又体验了一把“春运”。随着动车与高铁的兴起,成渝间的高速客运已成衰败之势,但在“周期性人口大迁徙”的背景下,破败的大巴车厢仍然可以承载许多人回家的渴望。与当年的“绿皮车”相比,车厢宽敞了,拥挤的是路。
车厢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兄弟我自然没有甘地那份儿忧国忧民,百无聊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蜀道难》......
噫吁嚱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小时“诵”(其实不以“平上去入”称不上“诵”)《蜀道难》,“噫吁嚱”是一关。光是“吁”保留在现代汉语中就有三个读音:作动词,读yu(去声);作拟声词,读yu(阴平);作叹词,则读为xu(阴平)。一般文献和教科书都把“噫吁嚱”解为叹词,曰“蜀地方言”,语文老师大略也是这么讲的,读作yi xu xi(皆为阴平),而朱东润先生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则注音为yi xu hu(皆为阴平),莫衷一是。
旅途无聊,干脆做一番不正经的考据——所谓“不正经”者,主要靠猜......
首先从语意和词性入手。所谓“蜀地方言”之说,兄弟我大抵可以找到两条佐证:
其一,晚年曾知成都(1053~1059)的北宋词人宋祁在《宋景文公笔记》(转引自清代学者王琦集注的《李太白全集》)中说: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嘻嚱。李白作《蜀道难》,因用之。
其二,曾“细雨骑驴入剑门”(1172~1176)的南宋词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亦言(见卷八):蜀人见人物之可夸者,则曰“呜呼”,可鄙者,则曰“噫嘻”。
综合这两条笔记取个“交集”,兄弟我估计(只是估计):所谓“噫吁嚱”,可能是古汉语叹词“噫嘻呜呼”的口语化省称,其中“噫”为“噫嘻”之略,“吁嚱”或为“於戲”,即“呜呼”。
“噫嘻”和“呜呼”都是文言中常见的叹词(根据宋陆二人的笔记,最迟到两宋时期——这是中古音的下限,尚保留在蜀地方言口语中)。譬如《诗经·周颂·噫嘻》一章:噫嘻成王,既昭假尔......南宋朱熹在《诗集传》中注曰“噫嘻,亦叹词也”。又,《大学》所引《诗·周颂·烈文》一章:於戲,前王不忘!朱老夫子在《四书集注·大学章句》中为“於戲”注为“於戲,音呜呼......於戲,叹辞”。
《笑林广记》里有一则笑话《僧士诘辩》,亦可为证:
秀才诘问和尚曰: 你们经典内“南无”二字,只应念本音, 为何念作“那摩”?僧亦回问云: 相公,《四书》上“於戲”二字, 为何亦读作“呜呼”?如今相公若读“於戲”, 小僧就念“南无”; 相公若是“呜呼”,小僧自然要“那摩”。
关于这个问题,清代学者段玉裁为《说文解字·卷四》“烏”作注时有系统之总结,不需兄弟我多言(下面引文标点是句读式的):
孔子曰。烏,亏呼也。亏各本作盱。今正。亏,於也。象气之舒。亏呼者,謂此鳥善舒气自叫。故謂之烏。取其助气。故㠯爲烏呼。此許(许慎)語也。取其字之聲可以助气。故以爲烏呼字。此發明假借之法。與朋爲朋黨,韋爲皮韋,來爲行來,西爲東西,止爲足,子爲人偁一例。古者短言於。長言烏呼。於烏一字也。匡繆正俗曰。今文尚書悉爲於戲字。古文尚書悉爲烏呼字。而詩皆云於乎。中古以來文籍皆爲烏呼字。按經,傳,漢書烏呼無有作嗚呼者。唐石經誤爲嗚者十之一耳。近今學者無不加口作嗚。殊乖大雅。又小顏(颜师古)云。古文尙書作烏呼。謂枚頤本也。今文尙書作於戲。謂漢石經也。洪适載石經尙書殘碑於戲字尙四見。可證也。今匡繆正俗古今字互譌。凡烏之屬皆从烏。𤚶,古文烏,象形。於,象古文烏省。此卽今之於字也,象古文烏而省之,亦𠦶省爲革之類。此字葢古文之後出者,此字旣出,則又于,於爲古今字。釋詁,毛傳,鄭注經皆云:亏,於也。凡經多用于。凡傳多用於。而烏鳥不用此字。
那么在今天的四川方言里,“噫吁嚱”或“噫嘻呜呼”到哪里去了?
这需要从音韵说起。然而古往今来语言变迁,白话(口语语体)的稳定性弱于文言(书面语体),音韵的稳定性弱于文字,方言的稳定性弱于官话。李白到宋祁、陆游(隋唐至两宋)时的汉语发音属于“中古音系”(切韵音系),虽然学者们有各种拟音研究,但真要细论当时的口语方言,只有姑妄言之罢了(能弄清官话系统就很不容易了)。
兄弟我无他,连猜带蒙耳。
先把“噫吁嚱”或“噫嘻呜呼”拆开。其中“噫”(“噫嘻”口语化省称)在今天的四川方言(今天的四川方言有两个大分支并存,占主流的是明末清初之后风行的“湖广话”,保留更多古蜀方言元素的是“南路话”)里尚有明显遗存,且用法与陆游的记载基本一致,可记为“吔”,读作ye上声(作疑问语气时,也可读阴平),十分常见。
至于“吁嚱”(“於戲”),既然同于“呜呼”,似应读作wu hu(皆为阴平),但这个读音在今日的汉语口语中十分罕见(兄弟我还没遇到开口“呜呼”的“高人”。日语口语中倒是也有“嗚呼”,平假名记为ああ,罗马音aa)。考虑到口语使用过程中元音(a、o、e等)的流变,同时参考了保留大量中古音元素的闽南话,兄弟最终选定了wo ho这个组合,这就和四川方言中的叹词“喔呵”(由1973年马王堆出土的《帛书老子》,“呵”同“兮”,1978版的人艺话剧《蔡文姬》里“兮”就读作ho)比较吻合。今天四川方言里的“喔呵”大致有两种读法:其一,“喔”作阳平,“呵”作阴平;其二,“喔”作上声,“呵”作阴平或入声。“喔呵”用第一种读音时除了作叹词外还可以指代死亡,这与“呜呼”的用法一致(旧时“呜呼”常常出现在文言祭文中)。
故而兄弟我进一步猜测,李白的“噫吁嚱”演化到今天就是“吔,喔呵”——这么一说,四川人民一下(四川话读“哈”,ha入声)就搞懂咯。
喔呵,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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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2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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