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心书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lev 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己分内事即宇宙内事。——(南宋)陆九渊

博文

噫吁嚱,噫吁嚱 精选

已有 16704 次阅读 2016-2-10 00:19 |个人分类:莫名其妙|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蜀道难, 四川方言, 噫吁嚱, 中古音



噫吁嚱,噫吁嚱


说明:本文非严肃考据,颇不正经。为避免“解释综合征”,啰嗦起来没完没了,故舍中古音之切韵系统,统一用拉丁注音,贻笑大方之家......


引子

   Ben Kingsley主演的《甘地传》(Gandhi,1982)有一个情节:为了“寻找真正的印度”,甘地选择乘坐火车的三等车厢游历印度大陆——没错,“印度火车的三等车厢”,今天它成为大部分外国人对这个国家印象的缩影......

   甘地的办法也许同样适用于中国,尤其赶上一年一度的“春运”,拥挤的“绿皮车”几乎承载了整个中国,而对习惯了私家车自驾游、飞机商务舱或高铁一等座的人来说,那里早成了盲区。

   小时挤“绿皮车”的经历早就模糊了,只在春节长辈们“忆苦思甜”中偶尔提及。直到前些年两下贵阳,在丛山峻岭间颠簸的“K字头”唤起脑海深处的全部记忆......

   乙未腊月廿七,距除夕还有两天,兄弟我以极大的勇气又体验了一把“春运”。随着动车与高铁的兴起,成渝间的高速客运已成衰败之势,但在“周期性人口大迁徙”的背景下,破败的大巴车厢仍然可以承载许多人回家的渴望。与当年的“绿皮车”相比,车厢宽敞了,拥挤的是路。

   车厢里的时间过得很慢,兄弟我自然没有甘地那份儿忧国忧民,百无聊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蜀道难》......


噫吁嚱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小时“诵”(其实不以“平上去入”称不上“诵”)《蜀道难》,“噫吁嚱”是一关。光是“”保留在现代汉语中就有三个读音:作动词,读yu(去声);作拟声词,读yu(阴平);作叹词,则读为xu(阴平)。一般文献和教科书都把“噫吁嚱”解为叹词,曰“蜀地方言”,语文老师大略也是这么讲的,读作yi xu xi(皆为阴平),而朱东润先生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则注音为yi xu hu(皆为阴平),莫衷一是。

   旅途无聊,干脆做一番不正经的考据——所谓“不正经”者,主要靠猜......

  首先从语意和词性入手。所谓“蜀地方言”之说,兄弟我大抵可以找到两条佐证:

  其一,晚年曾知成都(1053~1059)的北宋词人宋祁在《宋景文公笔记》(转引自清代学者王琦集注的《李太白全集》)中说: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嘻嚱。李白作《蜀道难》,因用之。

  其二,曾“细雨骑驴入剑门”(1172~1176)的南宋词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亦言(见卷八):蜀人见人物之可夸者,则曰“呜呼”,可鄙者,则曰“噫嘻”。

  综合这两条笔记取个“交集”,兄弟我估计(只是估计):所谓“噫吁嚱”,可能是古汉语叹词“噫嘻呜呼”的口语化省称,其中“”为“噫嘻”之略,“吁嚱”或为於戲,即“呜呼”。

   噫嘻”和“呜呼”都是文言中常见的叹词(根据宋陆二人的笔记,最迟到两宋时期——这是中古音的下限,尚保留在蜀地方言口语中)。譬如《诗经·周颂·噫嘻》一章:噫嘻成王,既昭假尔......南宋朱熹在《诗集传》中注曰“噫嘻,亦叹词也”。又,《大学》所引《诗·周颂·烈文》一章:於戲,前王不忘!朱老夫子在《四书集注·大学章句》中为“於戲”注为“於戲,音呜呼......於戲,叹辞”。

   《笑林广记》里有一则笑话《僧士诘辩,亦可为证:

   秀才诘问和尚曰: 你们经典内“南无”二字,只应念本音, 为何念作“那摩”?僧亦回问云: 相公,《四书》上“於戲”二字, 为何亦读作“呜呼”?如今相公若读“於戲”, 小僧就念“南无”; 相公若是“呜呼”,小僧自然要“那摩”。

   关于这个问题,清代学者段玉裁为《说文解字·卷四》“烏”作注时有系统之总结,不需兄弟我多言(下面引文标点是句读式的):

   孔子曰。烏,亏呼也。亏各本作盱。今正。亏,於也。象气之舒。亏呼者,謂此鳥善舒气自叫。故謂之烏。取其助气。故㠯爲烏呼。此許(许慎)語也。取其字之聲可以助气。故以爲烏呼字。此發明假借之法。與朋爲朋黨,韋爲皮韋,來爲行來,西爲東西,止爲足,子爲人偁一例。古者短言於。長言烏呼。於烏一字也。匡繆正俗曰。今文尚書悉爲於戲字。古文尚書悉爲烏呼字。而詩皆云於乎。中古以來文籍皆爲烏呼字。按經,傳,漢書烏呼無有作嗚呼者。唐石經誤爲嗚者十之一耳。近今學者無不加口作嗚。殊乖大雅。又小顏(颜师古)云。古文尙書作烏呼。謂枚頤本也。今文尙書作於戲。謂漢石經也。洪适載石經尙書殘碑於戲字尙四見。可證也。今匡繆正俗古今字互譌。凡烏之屬皆从烏。𤚶,古文烏,象形。於,象古文烏省。此卽今之於字也,象古文烏而省之,亦𠦶省爲革之類。此字葢古文之後出者,此字旣出,則又于,於爲古今字。釋詁,毛傳,鄭注經皆云:亏,於也。凡經多用于。凡傳多用於。而烏鳥不用此字。

 

  那么在今天的四川方言里,噫吁嚱”或噫嘻呜呼”到哪里去了?

   这需要从音韵说起。然而古往今来语言变迁,白话(口语语体)的稳定性弱于文言(书面语体),音韵的稳定性弱于文字,方言的稳定性弱于官话。李白到宋祁、陆游(隋唐至两宋)时的汉语发音属于“中古音系”(切韵音系),虽然学者们有各种拟音研究,但真要细论当时的口语方言,只有姑妄言之罢了(能弄清官话系统就很不容易了)。

  兄弟我无他,连猜带蒙耳

   先把噫吁嚱”或噫嘻呜呼”拆开。其中“噫”(“噫嘻”口语化省称)在今天的四川方言(今天的四川方言有两个大分支并存,占主流的是明末清初之后风行的“湖广话”,保留更多古蜀方言元素的是“南路话”)里尚有明显遗存,且用法与陆游的记载基本一致,可记为“吔”,读作ye上声(作疑问语气时,也可读阴平),十分常见。

   至于“吁嚱”(“於戲”),既然同于“呜呼”,似应读作wu hu(皆为阴平),但这个读音在今日的汉语口语中十分罕见(兄弟我还没遇到开口“呜呼”的“高人”。日语口语中倒是也有“嗚呼”,平假名记为ああ,罗马音aa)。考虑到口语使用过程中元音(a、o、e等)的流变,同时参考了保留大量中古音元素的闽南话,兄弟最终选定了wo ho这个组合,这就和四川方言中的叹词“喔呵”(由1973年马王堆出土的《帛书老子》,“呵”同“兮”,1978版的人艺话剧《蔡文姬》里“兮”就读作ho)比较吻合。今天四川方言里的“喔呵”大致有两种读法:其一,“喔”作阳平,“呵”作阴平;其二,“喔”作上声,“呵”作阴平或入声。“喔呵”用第一种读音时除了作叹词外还可以指代死亡,这与“呜呼”的用法一致(旧时“呜呼”常常出现在文言祭文中

   故而兄弟我进一步猜测,李白的“噫吁嚱”演化到今天就是“吔,喔呵”——这么一说,四川人民一下(四川话读“哈”,ha入声)就搞懂咯。

 

  喔呵,说完了......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217073-955323.html

上一篇:Happy Birthday, Sir Isaac Newton!
下一篇:从苏格拉底之死到希帕提娅之死
收藏 IP: 117.172.25.*| 热度|

30 陈楷翰 徐令予 武夷山 李颖业 黄永义 李笑月 曹则贤 谢平 庄世宇 邢志忠 刘拴宝 王春艳 吴宝俊 张天才 胡荣桂 张江敏 赵美娣 徐耀 罗教明 刘全慧 杨正瓴 徐晓 郑小康 侯沉 biofans taoshl ep4h aliala yangb919 kongzhongqiao

该博文允许注册用户评论 请点击登录 评论 (29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2-13 09:29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