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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博客写了很久,从父亲节开始写起,一直不知道敢不敢挂出来,昨天看到另一个女儿把自己面对生病的父亲的种种写出来,非常感念,面对生命中某些注定的东西,我们都有些无奈和无力,但我们依然能够感到其中曾经孕育的品质,支撑着我们朝着希望不懈地走下去。
今天父亲节。
我有三年没有回家看父亲了。母亲去世后,父亲的家日渐支离起来,就我知道的,他先后带过三个女人到他盖的房子里生活过,他总是要我叫那些女人妈妈,我始终觉得别扭,所以,一直没有回家,除了逢年过节,寄回家些钱,聊表我做女儿的心意外,我把对父亲的感情深深地藏起来了……尽管这种感情至今还左右着我的生活,注定了流浪漂移的轨迹。。。。。。
18岁那年,父亲38岁。他启程送我上大学和返程回家的时候,说过两句话,我至今记得:启程时,他说,你可算是达到你的目的,远远地离开我们了。返程时,他说,过得不好,就回家。说后面那句话时,父亲在哭,可能他也意识到,作为女儿,回家的路可能已经封死。当时,在南京火车站,父亲蹲在墙角,不可抑制地恸哭着,似乎不想让我看到他哭,一遍又一遍地督促着我返校。我不忍心留下伤心着的父亲,却丝毫没有跟父亲回家的意思,心底里的感觉是,怎么可能要回家?80年代的大学,天之骄子,多少人在梦寐以求?怎么可能放弃?那时候,对未来和远方充满着向往和期待,那时候我不知道,实际上,从那以后,我一直寻找着的,是那条回家的路。。。。。。
父亲说得没错,18岁以前,我就想远远地离开家。小时候家在村北头,我不知道村南头是什么样子,村北头有两个出口,西边的出口可以到我舅舅家去,经常走,似乎没有向往的空间,就没有印象了。而东边的出口有两条路,直往西走的路两边,栽着柳树,通向一片果园。母亲后来就葬在这条路的尽头。而往北去的路两旁,栽着钻天杨,通向一个高高的自东向西蜿蜒而去的河堰,河堰外侧,栽满了枣树,穿过河堰,走过一个村子,再穿过一条白沙河,就到了县城……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小学三年级以前,我从来没有爬上那个高坡,没有穿过那片果园,不知道那之后是什么,但经常梦到那两条路,那两条路通向的世界,是我无限神往着的。
当然,我想离开那个村庄,还有一个深刻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就是父亲和我的至爱亲朋。不是憎恨,而是一种挣扎,如困兽一样挣脱牢笼的希望,成为我奋进的原动力……(把生养自己的地方如此譬喻,请原谅我的冒犯,承认这一点,需要勇气,但确乎真实)而直接的原因是因为弟弟。弟弟弱智,而他又有一个不是很笨的姐姐……而老家一向重男轻女,觉得儿子是支撑起家的,而女儿是嫁人的,不需要聪明不需要才智的。所以,所有的人,,都希望上天把我和弟弟交换一下……甚至母亲,都希望我是一个傻子!
没有人因为自己不笨而被自己生活的群体所排斥。所以,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深处是怎样地挣扎过,没有人知道幼时的我是那么希望挣脱那个牢笼。我想父亲是知道的,他可能也深深地理解我,即使他不愿意,他也支持了我:那时候上学虽然不用花多少钱,但十四五的女孩子在农村已经是个劳力了。我坚持上学,他也没有阻止。就这样一直走到现在。
到现在我才明白,生活中难免有一种牢笼样的东西,禁锢自己。而这种东西,或者来自周围的环境,但更多地似乎是来自自己。有时候我无法挣脱,就向往着远方,而远方总停留在一个高高的河堰外面,须我奋力地攀爬过去,看那个河堰外面是什么。而支撑自己向未知攀爬的,只能是不屈不挠的意志,而这种意志成为一个人的力量所在。而父亲所赋予我的财富,就是这一点。
当然,父亲并没有走多远,他始终只是个农民,像大多数中国农民一样,他挣扎在温饱线上。他曾经当过钢铁工人,但不能适应陌生的环境,又不知道钢铁工人后面的希望,就放弃了,回家继续种地……父亲的力量表现为,在可以克服的困难面前,毫不气馁地把自己的意志表现出来……只是他最终无法和命运抗争,人生的路走得艰难而又晦涩,连他辛苦经营的家都日益支离破碎了。
想来父亲这一生,似乎就为了经营一个家。他对这个社会的第一个诉求就是有一个自己的院子,……父亲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大概十五六岁,开始给自己的父亲要院子。那时候,爷爷和他的三个孩子还有爷爷的的叔伯兄弟的两个儿子住在一个院子里,也就是说父亲的少年时代住在一个拥挤的院子里,当时那个院子里住着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瞎眼大伯,二伯,三伯(是爷爷的大儿子),爸爸还有姑姑,二伯的四个孩子,三伯的三个孩子。小小的院子实在盛不下父亲对家的遐想,他每天都站在炕沿,给父亲要院子。当时,那是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毕竟他还没有成年,毕竟大家都这么过着。但老天竟然开眼,好像爷爷犟不过他,就给领导说了,领导来家里视察了一下,当下就给批了一座宅基地。父亲就在这块宅基地上开始了自己的人生之旅。
父亲建造的第一栋房子,大致和我前后脚来到世上。69年,20岁的他除了一身力气,一点积累都没有。他到那个河堰下拉土回来,和泥巴砸土坯,然后一块一块地垒起来,墙垒好后,才发觉没有木头做房梁和椽。母亲那时候刚过门,娘家的自留地栽着几棵树。母亲是姥姥和她的第一个丈夫养的女儿,姥姥嫁给姥爷后,姥爷花了几斗粮食,把母亲赎过来。姥爷先前也结过婚,但一直没有孩子,所以,视母亲如同己出。母亲就作为长女,带大了姥爷和姥姥后来生的七个弟弟妹妹。尽管已经出嫁,在娘家还是相当有份量的,娘家的家她依然担着,当父亲和她说起来这个困境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和姥姥姥爷商量,就带父亲去了娘家的自留地,把地里的树悉数砍了回来。那树实在太小,当姥爷发觉有人那么糟塌这些树的时候,火冒三丈,发誓要把偷树贼抓出来……后来知道是母亲砍的,也就当嫁妆送给了母亲。
此后,父亲在那个院子里盖了三栋房子,每次盖房子的时候都请风
父亲的房子里并没有承载起家……一生刚强的父亲最终没有纽过命运安排给他的不幸,任由家道凋零下去。我不知道别人面对这种不幸会造就什么样的人生,我曾经看过巩俐主演的漂亮妈妈,为了孩子牺牲一切的妈妈,感动过很多人,但我始终不知道这能否改变命运……正如漂亮妈妈是坚强着的,勇敢着的,父亲也是苍劲着的,种种不幸加之于他,似乎就是为了磨砺他的这种品质,让他成为一个苍劲的人。
我想父亲这一辈子是呵护着这个家的。母亲去世后,他还想尽力维护这个家,和弟弟还有孙子一起生活。我回家后,父亲也难得扮演了一次慈父的脚色:我走的时候,他给我做油炸红薯块,做得时候,回忆起他曾经在村里的油坊做过事情,那时候偷偷地揣俩玉米面窝窝头,油炸出来后,就偷偷地把玉米面窝窝头炸了,带回家来……“你和弟弟两个人吃得那个香啊”。那时候我和弟弟都小,弟弟还未显出弱智来,父亲那时候对生活的希望涨得最满的时候。
尽管父亲不承认,他始终认为只有儿子才是撑起家的。女儿再强,都是别人家的,不是自己的,永远不能借以慰籍。弟弟的弱,就怎么也让他抬不起头来……我一直保留在脑海里的一个记忆是,父亲教弟弟3+2=?弟弟好容易算出是5, 问他2+3是多少,又不会了,爸爸的拿着石块啊,木棍啊比划来比划去,弟弟怎么也弄不懂,失望之极的父亲就拿起毛巾劈头盖脸地打弟弟,希望弟弟能记住。但这只是让弟弟更加没有信心做好了。
然而,弟弟是父亲绕不过去的坎,弟弟在父亲心中的位置比我重很多,平时吃饭我没有回来无所谓的,弟弟不回来,父亲一定要我去把弟弟找回来。我和弟弟各自离家过一次,虽然父亲把我们都找回来了,但弟弟对父亲的重要性从他的本能反应中就显示出来了。我大概是9岁或者10岁的时候,是割麦子放假的时间,疲累把母亲折腾得一点也不像母亲了,连续三天她都把我打出家门,前两天到天黑我就无可奈何地回家了,到第三天,我不得不寻找属于自己的地方。我记得那时候村里刚有了第一个电视机,好客的主人把电视机放在院子里,村里人都去看,我在前半夜就挤在人群中看电视。当人散了,我正走出门的时候,父亲把我堵住了……说来真的难以想象,我只是感到惊恐,趁父亲不备,从他旁边如脱兔般地就窜逃了……一直逃到小学里的幼儿园的教室里,在青石板做成的课桌上睡了,那是我花了一整天找得地方……等到父亲再次找到我,我正做着从村北头那条钻天杨的路口窜出去的梦……他抓住我的手,用手电照着我,把我叫醒,看到惊恐得想再逃的我,父亲说:别怕,爸爸不打你了,你跟爸爸回家吧。父亲那时候承包着队里的酱油坊,整天去外面卖酱油,晚上回来发现我被母亲打出家门,找了一晚上,找到后就一直抓住我的手,一直到家,看到我睡到炕上……
弟弟那次是走丢的,弟弟应该14或者15岁了。我那时候读高中,恰好在家。弟弟读书不行,但总要有个谋生之路,父亲便教他卖菜,种了菜到运城去卖了,是老家赚取生活费的基本方式。那天父亲和弟弟一直没有回来,我和母亲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直等着,等到后半夜,父亲敲门首先问弟弟回来没有,我们说没有,父亲一下子就摊下去了,滚在地上就哭起来,我和母亲怎么拉也拉不起来,母亲就把邻居都叫起来,别人怎么劝都没有用,父亲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没有他我还怎么活啊。邻居没有办法,半夜里开着拖拉机,分头就去找了,父亲也打起精神去找了……后来我们才得知,他和弟弟卖完菜往回返的时候,发现秤没有拿,就让弟弟去取,但他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只好返回去找,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弟弟第三天自己回来了,但此后,父亲再也没有尝试过让弟弟自己卖菜……
说到底,弟弟是父亲的命根子。命根子不硬,父亲的痛就不会停止。他曾经想过替弟弟养大一个儿子,给弟弟的儿子娶过媳妇。然后弟弟后半辈子也有靠的了,他自己也有个希望在前面。弟弟15岁,他就开始给弟弟张罗结婚,那时候父亲在四乡八邻还是有些名声的,大家都知道他能干,有钱。所以,虽然费了些周折,弟弟17岁的时候,还是如愿结婚了。也如愿,弟弟有了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然而似乎我们家曾经被一个魔鬼咒过般,弟弟的两个女儿聪明过人,但儿子确……小侄子小时候还算正常,我记得我有一次他帮我把土豆捡拾到筐里,记得他刚刚学会走路,颤颤巍巍的走到土豆跟前,把土豆捡拾起来,放到筐里,一直把所有的土豆都捡拾完毕。所以,我觉得父亲的希望可能要实现了,等到侄子长大,父亲还不到60岁,他应该能够实现他的希望,把弟弟的后半生都安排好。只是……小侄子三岁的时候,从二层的楼房上掉了下来,这一掉,把父亲的所有希望都掉进万丈深渊……
更要命的是,弟媳后来带着两个女儿走了……弟媳是那种心强命不强的女人,一张嘴厉害得能杀死人,她后来走过很多人家,曾有一家人打断了她的肋骨。我想弟媳如果回想自己的一生的话,这个她生了三个孩子的地方,应该是给她温暖最多得一个地方,母亲对她的宽容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只是母亲没有宽容到底,弟媳后来和母亲闹分家,可能有些话骂得太难听,母亲实在忍无可忍,有一段时间也没有管他们,后来她离家后,母亲也没有再叫她回来。
弟媳走得时候,父母没有留两个孙女,留下了孙子。我想这是父亲和母亲所犯过得两个无法弥补的错误,这两个错误不仅结束了弟弟的幸福生活,也为父亲的家最终走向支离埋下了伏笔。后来,母亲在世时,父母亲还曾费尽心血想给弟弟再成一个家,被很多人骗过,甚至还娶过一个精神病人……这种种磨难把父母亲所有的力量,和对这种力量的信任都带走了……母亲终于不支,当所有的希望都落空后,在一次修补鸡窝顶上的漏洞时,意外(或者一念之差……我们都不得而知了)触电而亡。
我想家之所以温暖,可能是家庭成员对彼此深深地爱意,和因为这种爱意而对弱的成员无限制的宽容抑或是纵容,对强的成员无限制的支持,社会或者很艰难,对我们或者很苛刻,我们所能感觉到的是那种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刻薄与无奈,但回到家,总是用那无限制的宽容和温暖给自己积攒力量的,没有家,没有地方去积攒我们不断耗尽的力量,人的力量终会散尽……父母当时要是再纵容和支持弟弟他们一把,即使分家,也依旧支持弟弟和弟媳,可能结局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至少,小侄女在长大,可以招个女婿,顶起家门……
从个人条件上看,父亲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这些磨难似乎更增加了他的力量,所以,他并不费劲就找到女人了,后面的这个女人已经在他盖的房子里生活了三年了,我希望他们能够白头偕老,彼此慰藉着走过后半生。对弟弟的生活,父亲似乎再也无力去管了,就由弟弟了。村里人都说,父亲不好,不管弟弟。只有我知道刚强的父亲曾经是怎么坚挺着,在困顿的生活面前,找寻着一个一个遥远的希望,又是如何费尽心力地为这些希望奋斗过,努力过,而后来他又是是如何看着希望一个接一个地破灭,这种破灭又如何打击着他……他又是如何疲累地承认着自己的无力……他的勤劳能为家盖起房子,却支撑不起家的脊梁,家的脊梁最终是由人来支撑的,而不是由财富……而人的培养,是千秋大计啊。重视财富的积累,而不是人的培养,这是父亲这一生原则性的错误。
这不是父亲一个人的错。
我有三年没有回去了。此前我曾和父亲视频聊过天,他似乎还未现老态,精神也未见萎靡。为了能和我聊聊天,还是去想自己能想的任何办法,做自己能做的任何事情……父亲的这一点,还没有变,很令我欣慰。我也下定决心今年给儿子办户口时,一定回家看看,给父亲和弟弟做一碗西红柿鸡蛋手擀面……我知道那一群和母亲同龄却依然健在的妇女,会让我热泪盈眶,我知道父亲和弟弟在一个院落里互相锁着的门,互相埋怨的话,还有拼着命也看不见的希望,都会刺痛我,让我在那个院落里几乎没有立锥之地。我知道面临这一切,我依旧会感到无奈和无力……我只能寄希望于人类科学的发展,能彻底地解开人类智力结构的奥秘,给弟弟之类的病人以看得见的希望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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