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芦川北平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话的意思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客观世界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去认识无限的客观世界,这是很困难的。正因如此,连苏东坡都难免坐井观天,闹笑话,露怯。
苏东坡在王安石的书房里见到了王安石尚未终韵的“咏菊”诗稿:“西风昨夜过园林,吹落黄花满地金。”他想到菊花开败后焦干枯烂,抱香枝上,从不落瓣,王安石老师一定是才尽思竭,老年痴呆了。兴之所发,苏东坡提笔续了两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仔细吟。”可没想正是因为这两句,他又惹上了文祸,由湖州刺史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到了黄州,重阳之后,连日大风。一日风息,苏东坡与友人陈季常到后园赏菊,只见满地铺金,枝上全无一朵,他说道:“谁知老师没错,我错了。”原来黄州的菊花是落瓣的。
我更因阅历浅,闹过笑话,露了怯。
画家王成喜擅长画梅,在日本,人们称他“画梅王”。日本有王成喜的“香远会”,从不挂外国画家作品的日本国会,还破例悬挂了他的巨幅作品《香远图》。
我和王成喜开始交往的时候,两人皆是满头墨发,现在都白发苍苍了。他为人随和,我打电话过去,他会接听;他要在家,我去拜访,他很欢迎。他不怕我,我书画界的朋友都不怕我,因为我从不向他们要作品!他们的作品是赖以谋生的商品,哪儿能随便开口:“信交,信交的给!”如果对方开的是汽车公司,或者是开钟表店的,您说“奔驰一辆的信交”、“劳力士两块的给”,合适吗?
我和他是君子之交,但交谊很深,有时我组织沙龙活动,他正开会,也跑来听我喊两嗓子。我和他说话很随便,也不拐弯抹角,有一次在他的画室评他的梅花,我说:“中国的文人画,画梅花往往疏疏落落,只画五六朵,以表现冷傲、孤高、冰肌、雪骨。你画得枝密花繁,似串儿红了。”王成喜不善言辞,只嘿嘿一笑。
之所以出此言,只因我在北方看过盆栽的梅花和画中的梅,并没有在梅花盛开的季节到中国的岭南看看。
没过多久,有机会到日本本州南部,去和歌山县“南部梅林”赏梅。刚一下车我就惊呆了,数千株红梅争芳吐艳,远看像一片红云,十分壮观;近看朵朵红梅压满枝条,真让我目瞪口呆——王成喜画的梅花无可指摘。
马上写信给王成喜:我坐井观天,阅历有限,对你的作品胡乱评说,实在浅薄了。
还有一次在他的画室闲谈,其间有两个画店的人前来造访,他们带来一幅梅花,请王成喜鉴定。
把画挂在墙上,王成喜左看右看远看近看,足足十分钟了也未定夺。
我一眼看出了破绽,但不便多嘴,并不是我的鉴定能力高,只因此画用印我太熟悉了,那出自我太太之手。“成”字的一笔本应冲出印边,而这幅画的用印,“成”字的一笔仍在印边之内。如果原印这一笔在印边之内,使用多年边残了,冲出印边,还解释得通;可原印冲出了印边,绝无缩回去的可能。
最后王成喜说:“就算是我的吧。”签了字,俩人离去。
人走后,我告诉他:“画上的印可不对,‘成’字的一笔没冲出印边,留在印面里了。”
他打开书柜,拿出原印,端详一番:“可不是吗?如今模仿的水平真高,几可乱真,本人也看不出来。”
我建议他在画上做个既不影响画面,又不容易模仿的“防伪标记”。他问我如何做,我将方法一说,他连连赞同。
在画案上铺上纸,王成喜说:“老师董寿平先生善画松竹梅,今天我把松竹梅画在一张纸上。”临了还不忘加上那个“防伪标记”。
他把这幅画送给了我,我一直珍藏着。
这是他第一张“防伪作品”,和邮票的首日封一样值得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