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滴落了好几天,昨夜终于看见月儿圆了,三月十三月儿圆,等到十五就难说。万一那天下雨了,哪儿找月儿去呢。
城市天空的月亮,当然不如山上和水上的。“水月”一起说,大概是佛家传统,所以唐太宗在《三藏圣教序》说,“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怀仁师傅集先祖王羲之的字写过这篇序文,所以它的书法影响比文辞影响大得多)。我想还应该有更早的出处。水与月的感觉,在很多方面是一样的,一样清,一样柔,也一样流。“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涨也。”(东坡《前赤壁赋》)
我见过的水月和山月,都在云南大理。一个黄昏,从梅子酒家出来(去大理古城的朋友,不妨去那儿喝一杯老梅子泡的酒),金黄的圆月近在眼前,浮在洱海的上空,像从芝芝月饼里跳出来的大鸡蛋黄,几乎伸手就能抓住。那惊奇是从来没有的——西湖的月亮也没有那么圆,那么大。
还有苍山下的冬夜,有时睁眼看见窗外白茫茫满地清霜,原来是皓月当空——有几行诗还记得:
苍山千里客,西楼卧萧瑟。
白云十九峰,碧海生明月。
风高鱼烛冷,星落银河清。
唤月西窗下,同枕一溪声。
幽梦如沧海,孤舟万里行。
重云遮不住,如雪满沙汀。
一个人在无边的雪地里,是怎样的境界?苏武牧羊,林冲看草,都过于悲壮;更有情趣的还是陶渊明说的“袁安困积雪”。而更令我向往的,是那个痴儿张岱同学: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陶庵梦忆•湖心亭看雪》)
我没见过那么大的西湖雪,但我在心里见过那个“境界”。王国维论诗词,最看重“境界”,那不是雕琢出来的,而是“涌现”的,是整体的,不在于一个词和一个字——就像非线性动力学系统,虽然每个部分都重要,但整体行为不能归因于任何部分。
像“大江流日夜”、“落日照大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些句子没有一个苦苦琢磨的字眼,似乎谁都能写——谁先写出来,他就是大诗人。
苍山的新月曾一路送我回昆明;我也曾半夜起来,漫步在西双版纳植物园,看出没在棕榈林间的满月。
许多地方许多事情都忘了,还记得看过那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