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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二娃一起离开的还有好多人,风流云散,各奔前程。 二娃决定奔新疆,这段时间听不少人说,要活路,去新疆。二娃是没有钱买票的,就是有钱也不会去买票,那不是要被人家骂傻球吗。他沿铁路线走了很远,绕道进了车站,寻找西去的货车。站场上货车车皮很多,但挂上车头的就不多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列像是西去的闷罐车,所有的车门紧闭,只有最后一个车厢的门可以打开,二娃钻上车,车厢内空荡荡的,很宽敞,在角落里安顿下来,耐心地等待开车。过了很久,上来了一个中年人,用疑问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二娃估计是押车的人,连忙走过去:
“师傅,我想去新疆,没有钱买票,搭你的车可以吗?”
中年人看着二娃,眼光凛冽。
“师傅,我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家乡遭灾了,没有办法啊。”
“你们有证明吗?”中年人问道。
“走得着急,没有去开证明。”二娃的声音很低。
“现在跑新疆的盲流太多了。你就这样去新疆,这个车到乌鲁木齐要好几天,你吃什么?晚上把你冻也冻死了!” 中年人看着他。
“你还是下去,准备一下铺盖、干粮和水,再去找别的车吧!”
二娃想了想,也真是的,对那位中年人道谢后,赶忙下车。
车站的货场是物资的集散地,乱哄哄地,很多货物是随地摆放,也没有人看管。二娃很担心被当成小偷抓起来,没敢多看。倒是很容易捡到一些麻袋,可以在车厢里铺盖御寒的,买了一个大锅盔,找了个瓦罐盛满水,又找到一列往西走的货车,上车后发现,还有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在上面,看来是和他们一样,去新疆闯荡谋生的。
在车上整整一天多,到了一个大站,上来了一些人,检查证件,把他们统统赶下车了。下车后二娃才知道,这是到了哈密。
新疆也和全国一样,经历了武斗的疯狂,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清理阶级队伍是新一波的“红色恐怖”高潮,二娃随时随地能够感受到恐惧的压力。他自己告诉自己: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就是贫下中农,我就是逃荒的,我就是盲流。二娃流浪在哈密,什么地方有活就去什么地方,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经常干的就是干打垒盖房,打土坯,都是很重体力的活,二娃倒是不吝惜力气,勉强可以混个肚子饱。有的时候干一些木匠活,还可以挣一些小钱。让他不安的是经常遇到警惕的目光,经常受到仔细的盘问。二娃决心要离开,他在干活中认识了壮实的大牛和尕娃子小刚,他们都是河西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牛园胖的国字脸,憨厚实在,样子就让人放心,小刚年纪小,个子也瘦小,不过浑身上下透出个机灵劲儿。一起干活的时间长了,认了老乡,聊的就多一些,三个人商量,去库尔勒。他们都有了一些经验,先扒货车到乌鲁木齐,再搭顺风车到了库尔勒。在库尔勒一边干些零活,赚一些钱,同时做一些物资上的准备。
他们来库尔勒,是因为遇到一位精壮的山东汉子—老靳。老靳因为在家乡武斗中杀了人,掌权的对立派发誓要抓到他,他只好跑新疆来了,他到新疆已经一年多了。据他说,是对方仗着支左部队的支持,把他们打成保皇派,杀了他们不少人,他是为了自卫,失手杀了人。二娃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老靳对于博斯腾湖的描述:在老靳看来,当今天下,已经没有一个让人有安全感的地方,已经没有一个让人可以真诚与对的空间。如果真要寻找的话,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个,那就是‘博斯腾湖’。老靳详细地介绍了博斯腾湖的情况,说那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同时,也是人们眼中藏污纳垢、罪犯麕集的地方。
二娃他们在大巴扎购买了必须的生活用品,粮食、炊具和工具等,尽量做到完备,因为想到要在水面上生活,他们特意买了很厚的毛毡垫,用于隔潮,虽然比较贵,他们也认了。从库尔勒到博斯腾湖边大约60多公里,一路上人烟稀少,路旁就是绵延的沙丘,一派沙漠风光。他们是搭到查干诺尔的顺路车,又转搭去大河口的拖拉机,没有到湖边就下车了,好在已经不远,他们背着沉重的装备,按照老靳指引的路前行。在沙地上行走十分困难,特别是在沙丘上爬的时候,爬上一步,滑下半步,黄沙没脚,举步维艰。黄昏时分,在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候,爬上一个沙丘,眼前展现美丽的蓝色大湖,延伸到天边,水波荡漾,美不胜收。甩下大包袱和材料,三个人仰面朝天把自己放倒地上,沙地上的温热,叫人感到很舒服,这是一个干净的世界,这是一个纯洁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他们下到湖边,沿着湖边前行,寻找到一个适宜下水的地方,他们开始用带来的材料,扎一个简单的苇排,可以承受三、四人的重量即可,老靳告诉他们,入了湖中苇荡,粗大的苇杆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再扎又大又厚的苇排。他们把简易的小木排缓慢地推下湖,搬上几个大包袱,三个人都上了木排,用带来的木板代替船桨,慢慢的开始划动,幸亏现在湖面是风平浪静,木排走得还算平稳。原来在湖岸上看准了的苇荡以为是很近的,没想到足足划了一个多小时。近前看到的苇荡是一望无际,浩无际涯,苇荡中沟叉纵横,芦苇水道四通八达,芦苇参差不一,高的有达几米,矮的一米都不到。在水道中划行,木排的水下有的时候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鱼游过,木排旁不时有野鸭子扑簌簌飞出了,一次小刚伸手去抓,差一点儿把木排都带翻了。他们很想赶快找到高大粗壮的苇子,停下来把木排加固一下,需要加厚,加宽,这样就会安全一些,不过他们的第一任务是找一个能够落脚的苇甸地,可以过夜的地方。他们继续前划,忽然看见远处的苇甸子上面有窝棚,慢慢近了,窝棚里没有人影,看来是一个废弃的窝棚。再前划,又是一个废的窝棚,而且样子还很整齐结实的,他们放心了一些,过夜的地方还是可以解决的。继续前划,看到了一个窝棚的旁边有人,小刚高兴地大叫:“喂,老乡!你们好!”
“哪里来的?”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看样子也很高兴。
“甘肃的,你们呢”
“河南来的。”从窝棚里又钻出来 两个人来,也是笑嘻嘻的,“你们是新来的吧?”
“是的,我们刚刚进来,我们要找个地方过夜了,请问附近有地方吗?”二娃赶快插进来请教。
“这旁边有不少人家不要了的窝棚,你们可以找一个过夜,你看,前面那个就比较新的,比较牢固的”瘦瘦的男子指着前方不远的一个窝棚。
“谢谢了!”
“你们的排子太小了,要加固一下,需要的话我们借给你们斧头、砍刀。”
“天快黑了,你们快去安顿下来,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
“喂,送你们一些吃的!”那个小个子男人递过来一只褪了羽毛的鸭子,后来又仍过来一条大鱼,足有三、四斤重。
“谢谢!谢谢!”二娃他们深受感动,他们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慷慨的馈赠。
这个窝棚也还宽敞,在原来干苇子上,二娃他们铺上毡垫,也就可以睡觉了。在窝棚后面的一个角落,大概就是原来做饭的地方,小刚很麻利地生火,把鸭子和鱼一锅炖,这是他们多年没有吃过的一顿美餐啊。
虽然很累了,他们还是不想进窝棚里睡觉,仰面躺在干苇子上,星空璀璨,夜色朦胧,四周寂静。时不时有大鱼扑棱棱拍水的声音,这世界是这样的安详,这夜晚是这样的宁静。突然,小刚放声:“哦。。。嗬嗬嗬。。。哦,嗬嗬嗬。。。”声音传出了很远很远。。。大牛,二娃也应声而起,“哦,。。。嗬嗬嗬。。。嗬嗬嗬。。。”仰天长啸!这是发自肺腑的声音,这是积郁多年的浊气喷发,啊,自由多好!二娃几乎流下热泪,不用惴惴于人们蔑视的眼光,不用举手高呼打倒自己的父亲。可以说自己愿意说的话,可以不说自己不愿意说的话,这就是幸福!
图 16—1. 博斯腾湖的苇子
露水重了,他们很晚很晚才恋恋不舍地进入窝棚,第一个酣畅大睡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昨天那个瘦瘦的男人划着一个小苇排过来了,带来了斧头,帮助他们砍下很多又粗又长的苇杆,把他们的小木排加固成又大又厚的苇排了。他告诉二娃他们,苇排是最重要的,一定要看管好。以前曾经有人没有把苇排系好,第二天醒来,苇排被湖水飘走了,动弹不得,困在苇甸子里好多天。苇荡里可吃的东西很多,固然短时间里是饿不死的,但在苇荡里没有苇排寸步难行,也是很危险的。二娃他们问起,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废弃的窝棚?他说这只是湖边,一般到这里先过渡几天,还是要往里走,里面东西多啊。他还告诉二娃他们很多在苇荡里过日子的经验。
按照人家的指引,他们往苇荡的深处划行。因为苇排很大,他们甚至在苇排上搭起一个小窝棚,这样即使那个晚上没有找到合适的甸子地,他们也可以在苇排上过夜。
苇荡太大了,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水道很容易迷路,好在他们还没有定居点,走到哪里就算哪里,没有什么关系。有的时候走了大半天,看不到一个窝棚,有的时候就会连续看到好几拨人,有一次还看到有一家人,有男人、女人和孩子。遇到人了都很热情地打招呼,有的时候会互通有无,交换一下东西。男人们交谈都很畅快,天南地北,无数不谈。他们没有什么顾忌的话题。大部分是逃荒过来的,也有一些武斗中杀人后被追杀的,有的是公检法通缉的。当然,偶尔会谈到女人的话题,家里的老婆、未婚妻等等,在这世外桃源里割舍不掉的尘世牵挂。
二娃他们没有枪,抓野鸭子是设套子,等鸭入套,成功率还很高,这是因为野鸭子很多很傻。他们也会用网捞鱼,湖里的鱼很多,三、两斤重的鱼很常见,十几斤、二十几斤的鱼也碰到过,不过大鱼难抓,他们带来的渔网太小,而大鱼的力气很大。二娃他们分不清什么是草鱼、鲢鱼、青鱼,吃得鱼多了,他们最喜欢一种大头的鱼,尖嘴的鱼,个头很大,一条鱼就足够他们三个人吃了,鱼肉细嫩鲜美。
在苇荡的开阔处,有的时候会看到成片成片的野莲花,不是那种亭亭的莲叶,高挑的荷花,是平贴在水面的小叶小花,但在翠绿中点缀鲜嫩的粉红,丽质天生的妩媚,小家碧玉的风韵。
苇荡中,莲叶下,藏匿着虾,绒蟹,苇甸子的浅水处还有河蚌,使得二娃他们的食谱非常丰富多样。在这里,米、面不是主食了,是偶尔点缀的美食,因为他们携带入湖的粮食数量不多,需要支撑很长的时间。好在可以采集一些水生的根茎,诸如藕、茨实等来代替。
进入博湖之初,他们想的是寻找一个安全的、不用受饥饿折磨的地方,他们过了一段饱食终日,悠闲自在的日子。后来他们有了新的想法,也是湖里难友告诉他们的:冬天的湖面就变成光洁的冰面,实际上,秋天到来,朔风吹起,天气就很寒冷了,他们就必须撤出博湖了。在这之前,他们需要做好上岸过冬的充分准备。二娃他们开始辛勤劳动,抓到的野鸭子宰杀清洗晾干,捞的鱼也宰杀清洗晾干,等出湖上岸后,可以把鸭肉干、鱼干到大巴扎里卖。湖里还有麝鼠,麝鼠的毛皮是很贵重的,他们就刻意地寻找抓捕,积攒他们的财富。
图 16—2. 塔里木河边的沙丘
湖里的日子是惬意的,但时光流失得很快,他们得离开了。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二娃他们整理好积攒下来的毛皮,肉干等东西,上湖后,先到巴扎把东西卖了。大牛和小刚都想回家看看,二娃是有家不能回,分手在即,他们找了一个小酒馆,好好喝一顿分手酒。开始是闷声喝酒,随着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小刚吞吞吐吐地说:
“大哥,遇上两位大哥,是我运气好啊!”
二娃拍拍小刚的肩膀,大牛摸摸小刚的脑袋。
“大哥,我说,一路上,是我拖累你们,二娃大哥说把卖东西的钱三个人平分,我不同意,我只要那个零头就行!”小刚的脸红红的,好像快哭出来了。
“二娃,小刚说的没错,能够挣一些钱,完全是你出主意,你干的活最多,功劳最大。我的意见,把卖东西的钱拿出一半,我和小刚平分,另外一半二娃你留着,你还不回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大牛盯着二娃的眼睛说,口气不容质疑,完全没有平常大大咧咧的样子。
“兄弟,谢谢你们!我们都是一个茷子的兄弟,事情都是商量着办,活计都是一起干,有钱平分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是要让我陷于不仁不义吗?大牛快办喜事了,小刚家里人口多,如果不是我有一些事情,三个人平分我都不好意思的。” 二娃动情地说。
大牛和小刚都疑惑地看着二娃。
“喝酒!” 二娃又给大家斟满酒,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二娃问道。
“你就是杀人犯,我也说你是好人。”小刚大声说。
“杀人犯倒不是,不过我是地主的儿子。”二娃回答。
“地主的儿子又怎么了?”大牛哈哈大笑。“有些地主是靠剥削发家的,但也有很多地主、富农是勤俭治家,辛勤劳动才致富的。”
二娃感动地看着两位好朋友。
“我的父亲是地里的牛,累死累活没命地干,存了一些钱,买了几亩地,就因为买了几亩地,倒霉了一辈子。”二娃又自己倒了一杯酒,灌进喉咙。
“你们不嫌弃我是地主的儿子,我谢谢两位兄弟!”
二娃又给两位斟满酒,举杯碰了一下。
“大牛,你家是在高台?”二娃问道。
“是的,高台合利乡。”大牛回道。
“兄弟,帮我办个事情,好吗?”
“除了杀人放火,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
“帮我带一些钱回家。”
“好的!”
“我大,我娘,可能都快饿死了!”二娃说着,泫然欲滴。
“你不要找我大,找我的妹妹,她在另外一个村子,我给你写个地址。兄弟,你能够帮我办这件事,兄弟我给你作揖!”二娃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被大牛使劲地按下了。
这场分手酒喝到了半夜,办完了事情,回去睡觉前互道珍重,一早就各自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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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0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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