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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双飞翼

已有 2905 次阅读 2008-10-11 16:19 |个人分类:心田片云

郭老师在书房中踱来踱去,像在教室一样,忽然扭过头来,很自得地对我说:“你知道么,我仍然常常做梦,梦中又回到了少年时光,我跑得很快,快到双腿离地,竟然飞起来了。我常会在梦中飞起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很真切,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窗外的天幕上镶嵌着稀疏的星星,幽光莹莹就像蓝宝石在闪耀。我们在暖色的灯下闲谈。我很惊异他有这样一个奇梦。

当时郭老师刚退休,他腿脚很好,整天像行脚僧一样,一会儿在张畔,一会儿在镇靖,一会儿又跑到了西安,一会儿又移驾到天水。他一直闲不住,还多次说要帮我做点事。那时他还没有蓄长髯,迹近儒墨,整天忙忙碌碌,要为老学生解困释纷,还要为新学生授业解惑。蓄胡后飘飘然又是一派道家气象,但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仍然有梦。

历史时期的陕北三边其实是很蛮荒的。一直到我负笈离家时仍然很凄凉,那已是1979年了。我们这些自足的三边土著子弟,对外部世界知道的很少,关心得更少。记得1976年打倒“四人帮”时的一个笑话,游行队伍跟着喊的口号是“打算四帮人”,后来传言说喊错了,纠正成“打倒四人帮”,大家也没有多思考,附和的口号仍然义愤填膺,响彻云霄。

给封闭的三边不断带来新空气新信息的是几批外来文化人。早期的传教士在小桥畔盖起了教堂,传来了基督教的福音。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的知识分子和转战陕北的革命力量,对三边影响更大,除了政治体制上的翻天覆地外,把扫盲识字也变成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这种社会实验从后现代的眼光来看仍然可圈可点。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大批迁徙来三边的文化人,没有引起学术界的注意。这就是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的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只不过三边地区分配来的外地知青很少,只有本地县市城镇的小部分知青下乡。小说《遥远的清平湾》与电视剧《血色浪漫》中的北京知青,主要被分配在延安地区。三边地区持续较长、影响较大的是另外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下乡运动。那是从五十年代后期一直延续到文革时期分配来工作的外地大学生。

那时中国高等教育还没有扩招,还是所谓精英教育时代。每届毕业的大学生很少,作为高端人才确实很金贵。为何能把这些精英分配到偏僻落后的三边呢?除了国家的政策外,恐怕与这批人的家庭成份、个人言行有关。家庭成份如是地富,在校期间再有过一两句不合时宜的言论,甚至没有能积极投身当时各种轰轰烈烈的运动,都有可能被选中贬谪在边远落后的地区。

来到山秃水陡、黄沙滚滚的三边,对那些风华正茂的外地大学生确实是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流放,但对三边土著子弟却是一件幸事。这批大学生绝大多数都被分配到刚刚成立的几所中学,有些还是这些学校创办时的见证人。

于是刚刚成立不久的靖中、定中,就师资力量而言,确实很雄厚。他们的学缘与地缘结构不光比现在陕北学校的教师合理,甚至与同时期关中道学校相比也更合理。柳宗元被贬永州、柳州对他个人是不幸,但对衡湘以南的子弟却是幸事,经他“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三边的几代父老恐怕都不会忘记曾在靖中执教的外来教师,像辛新华、李笃志、郭延龄、杨正泉、黄海、张凤玲、石玉瑚、连奎、刘锦蕊、高振发、杜海燕……一长串名字。每个当年的家长或学生、或先做学生又做家长的三边人,都能讲出许多这些老师课堂上的丰采,生活中的逸闻趣事。质木的三边人一讲到他们的这些老师,总是神采飞扬,情不自禁地有些夸饰,譬如说某某课讲得多神奇,某某口音又是多古怪,某某在生活中又闹了多少笑话。说辛老师讲化学课从不打开教材,说连老师演数学题从不看学生,说郭老师不光会背所有的语文课文,连地图上出现外国地名的自然形胜、物产矿产、人口数量也能脱口而出。

仅靖边中学一地十多年间积聚了从全国各地来的几十位大学生从教,师资队伍堂堂正正,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可惜随着改革开放,政策宽松,这批外来人才纷纷离开,一时风流云散。校园里再也听不到过去的南腔北调了,一哇声都是纯正的乡音。年前在西安的一次聚会中见到了久违的高振发老师,穿着打扮像个土气的煤老板,操一口粗溜的陕西话,让我感慨万端。在激动的同时,也不免有一丝失望。他不知道当年的那个交大高才生,虽然讲一口我们基本听不懂的上海话,但他与和他出入成双的女播音员一起,在偏僻的张家畔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在校园中,高老师也有一大群学生粉丝。他们的作派勾引起学生的无限遐想,有多少学生把他们的生活作为追逐的青春梦。高老师放飞了我们的梦想,但他自己却又回到现实中了。

与高老师的理工背景不同,郭老师浓厚的人文情怀使他与三边这块土地再也分割不开了。他也是少数未离开三边的外省人之一,在靖边娶妻生子,使他在弘传外来文化的过程中,自己也融入到了草根文化中了。

郭老师喜欢向我们念叨,说他年青时本想报考艺术院校,因家庭成份等等,未果。但他长期在语文教学的同时,并没有放弃艺术表演实践。元旦、春节和其他大型庆典时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演出《十二把镰刀》、《白毛女》、《小保管上任》等保留节目时,那样专注敬业,那份本色当行,那种神采飞扬,恐怕已成为靖中教师中的绝响。在那个除了政治领袖没有艺术名星的年代,我们这些中学生对文化的“星梦”就是这样被奇妙地蕴育着。

一个教师要有坚实的专业基础,能系统全面地传授相关专业的知识谱系,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我认为这仅仅是一翼。还有另外一翼,就是带领学生去畅想去想像去憧憬,去领略外边五彩缤纷的广大世界。外地来的老师给我们靖边土著子弟插上了双飞翼,让我们去飞。郭老师则不光给我们安装了设备,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和我们飞起来了。

 

 

                           2008/6/18地震后残稿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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