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之初

 

 

为什么用这个题目？因为我大学毕业刚工作的时候，我经常买一本杂志，很喜欢看，杂志的名字就叫《涉世之初》。后来，工作了几年，考了研究生，又出了国，很久没看这本杂志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但这本杂志给我的记忆是无法磨灭的。我之所以喜欢读，是因为里面的一个个故事，是那样的鲜活，就像发生在我的身边，里面的主人公很多就是我或我的朋友。这本杂志里的故事，不，是发生在我周围的真实故事，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刚刚走出校门，诚惶地步如社会，满怀着激情与忐忑，憧憬与失落的大学毕业生们，在经历了国家改革的阵痛，体会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品尝了真实的人情冷暖，在与命运的抗争的过程中，有的人消沉了，堕落了，颓废了，因为现实是那样的残酷；也有的人，觉醒了，成熟了，坚持住了，因为生活还有希望，她在给你关上一扇窗的同时，又给你打开了一扇门。

 

1997年，一个秋天的故事，记录了共和国的长子，新中国的工业重镇东北一个重工业城市经济上的衰落。这种衰落是那样的让人无奈，让人不甘，让人无法相信。然而这就是事实，残酷的事实。因为国家的政策不得不变了，计划经济愈发不堪重负，积重难返，这预示着，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带着曾经的辉煌，不舍地准备退出历史的舞台。然而人们对市场经济其实还很陌生，还在摸着石头过河，甚至有些恐惧。在这两种经济模式的撞击，胶着，转换的过程中，注定是要有人牺牲的，在我看来，这种牺牲是非常崇高的，它的名字叫下岗。昨天还是劳模，今天就必须离开自己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国企，这是怎样的一种落差！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可更让人心痛的是，下岗，后来直到现在却成了一个让人鄙视的名词。国企，这是曾经多么让人骄傲的名字，双职工是那么让人羡慕，她承载过多少人的梦想！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这座城市就有这样一家大型国有企业，最鼎盛的时候据说拥有10万职工，为了鼓舞人心，也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一年春节，厂子为每位职工定做了一套高档的西服。这一下在全市人民中炸开了锅。人们感叹，重型厂太厉害了，实力太强了，这是一艘永远也不会沉没的巨轮。有人戏言，别的不说，只要把重型厂的那些堆积如山的废铁随便卖了，也能够全厂职工十年的口粮。然而在经济体制的改革大潮中，这艘巨轮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几年时间，已经是市场萎靡，资不抵债，拖欠工资，大量工人下岗。而这一年，我们几十个大学生分配到了这个工厂，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一起分来的大学生多数都分到了各个车间，而我被分到了生产处。要知道生产处是一个企业很好的部门，是权力部门，是要管理各个车间的生产的。后来我知道，是当时的生产处处长到人事处，看过我的档案后专门点了我的名，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不安，因为我对企业真正的管理知之甚少，心里没底，不打没准备的仗，这是我的一贯原则。所以，我找到当时的处长，说，我要去车间。当时，处长对我这个决定很惊讶，似乎也很高兴。这样，我被安排到一个车间，跟一个老师傅实习。这个老师傅，有点怪，是这个车间唯一的一位高级技师，水平很高，高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他能用他精度不是很高的几种床子，车出一个手枪来！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我没真正见识过，但身手绝对不凡。说这个老头怪，举个例子吧，他竟然能很坦然地转身就在他的床子附近小便，其实车间的厕所离得并不远。而且他的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骂人，更奇怪的是，被他骂的人从来没人敢回嘴，包括领导。更更奇怪地是他竟然从来没骂过我，我见他的第一面，他就跟我说，好，年青人好，大学生好，尽快成长起来吧，厂子还有希望，这搞得我一头雾水。

 

在车间干活是很辛苦的，但我从来斗志昂扬，心情舒畅，因为我每天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成长， 没几个月的时间，在这个怪老头的指导下，我就熟悉掌握了车，磨，镗，钻这些床子的操作，加工，后来也能看懂复杂的加工，装配图纸， 这些本事我现在都津津乐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企的技术工人，这么说吧，水平绝对是一流，这种见识是全方位的,这也是我认为这个企业后来能翻身,重振辉煌的重要人才保障。一次我跟装配车间的一个班长聊天，他很随意地拿出一本小册子《松下幸之助之企业管理》，一本不是很厚的书，然后跟我讨论企业管理的细节问题。说实话，以我当时的水平，理解这本小书都很费劲，更别谈给出什么特别的建议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能体会到这个车间的工人整体技能水平之高，而且这些技能很多是有传承的，因为他们这些工人，通常一家两代，甚至三代人都在这个厂子工作，这种技术的传承是非常重要的，也是非常宝贵的。但我同时也发现，很多工人都有一种很压抑的情绪，这很难准确地形容。你可以想像，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月末得到的却是拖欠工资，或只发一半的工资。我当时的工资是430块，工厂对新来的大学生的工资是 必保的，但工人们就惨了，他们的工资并不比我们高多少，但多数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的开支全靠这点工资维持。有一次，一个工人跟我说，开工资了，我必须要先买一袋大米，这样至少全家不至于挨饿，我们家很长时间没敢买肉了，我女儿都馋坏了。但东北人有着一种特有的豪爽,也很爱要面子.我发现，我们车间这些工人别看上班的时候，都是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但下班以后都要痛快地洗个澡，然后换上非常体面的衣服，再回家，简直判若两人。有时我在想这是一种虚伪吗？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职业吗？其实，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种国企工人的自尊，即使这种自尊有时很脆弱。

理想总是很美好的，但总会被现实打回原形。两三年后，我们一起分来的学生中，所剩无几了。大家选择离开，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无奈。而对于我来讲，因为种种原因，我选择了考研。在我们一起分来的学生中，有一个哥们分到了销售处。在一个企业中，销售处是非常肥的部门，经常有一些外来收入。我们的这位哥们，时不时请我们喝顿小酒，因为他的工资比我们高太多了，杀富济贫嘛，我们太需要这样的人了。可有一天，当我们紧张地准备考研的时候，他又来的。见他来了，肯定是给我们改善伙食来了，我们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他却站在那里没动。我们很是奇怪，问，怎么啦？他说，也算我一个吧，我也想考研，我把工作辞了！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怎么个情况？大家非常吃惊。他这个时候，喝了一口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说上周他又出差了，一个人去的，去要另外一个单位欠我们厂子的款。晚上对方请他喝酒，唱歌，他喝了不少，就在那个酒店住下了。后半夜，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女的，把他吓死了。女的说，有人已经付过钱了。我这个哥们执意让她离开，她说她如果这么就离开，会得不到钱的，聊聊天也行，总之不能这么快让她离开。我这个哥们只好跟他聊天，才知道，她也是一国企的下岗女工，孩子只有半岁，还没断奶。我这哥们当时被震住了，回来就递交了辞呈。我不知道，他跟我们讲这个事，是如何的一个心情。但我们明显感受到，一个人心灵的干净是多么的可贵。他说，他还有理想，他还相信爱情，他不想埋葬他的青春，他更尊重一个弱者。。。。。。涉世之初是难忘的，那是一种痛，一种无法挥去的痛，这种痛叫成长。

 

后来我们几个都考上了研究生，我提到的这个哥们，现在也是大学教授了。十五年过去了，曾经举步维艰的国企又焕发了活力，我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厂子，经历了十几年的痛苦挣扎, 终于又涅槃重生，重振当年的辉煌.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两个我们当时一起分来的学生,没有走,一直战斗在那里. 现在也都是处长,院长级别的中高层领导.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们这种坚持,这种坚持真得很不容易.有时候,我在想,当年我要是不离开, 现在会怎么样?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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