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

我有一个堂兄, 大我一岁, 但跟我一起上的小学, 原因是我的叔,婶琢磨着晚上一年学习能跟得上,但事实上还是跟不上. 堂兄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爷爷. 爷爷是老知识分子, 教过多年私塾, 年轻的时候, 思想进步, 在我们县的县志上写的是我们当地五四运动的旗手, 历史定位不低. 后来政府给的离休. 每个月的工资都不少.

爷爷有文化, 给他这个最喜欢的孙子起了一个很文学的名字"结实", 结出硕果的意思. 但老百姓的理解很简单, 结实, 就是结实, 不松垮, 也不错, 至少有健康的意思. 但我们老家的方言很喜欢儿化, 于是大家都叫成了"结实儿". 本来很雅的一个名字变得听起来很俗.

结实儿和我一起上学,学习不好. 但爷爷是老知识分子, 在十几个孙子里面最喜欢结实儿. 爷爷,有很多老书, 很特别的纸, 很薄, 双面都有蝇头小楷, 密密麻麻, 但一本书也有不少页是空白的. 结实儿经常在这些古书的空白页上练习毛笔字. 他的字其实很差, 歪歪扭扭的. 但每次写完, 都要跟我炫耀一下, 这个"一"字, 老师肯定会给我个红圈. 我默不作声, 心里很是嫉妒. 我的嫉妒并不是因为他的字写得好, 而是在那种很薄的老书上练字, 爷爷只允许结实儿, 其他孙子都不行. 除此以外, 爷爷经常带结实儿赶集. 一赶集就买驴肉火烧, 只给结实儿买. 我很是嫉妒, 很是怨恨. 过年过节, 爸爸妈妈有时会让我端点好酒好肉给爷爷送过去, 我总是赌气说, 不去! 那是结实儿爷, 不是我爷.

结实儿从小就和爷爷住在一起, 给爷爷作伴儿, 一直到爷爷八十多岁去世. 爷爷去世那年, 结实儿和我上初一. 在农村办丧事, 是一场盛大的活动, 通常全村的年女老幼都会出动. 谁家办的越热闹, 谁家越有面子. 丧礼的当天, 结实儿哭得最凶. 爷爷就稀罕他一个, 哭得凶点也是应该的.

结实儿, 初中毕业就不上了, 想上也考不上高中. 我的学习一直很好, 后来考上了大学. 有一年寒假放假, 去结实儿家玩儿. 婶子大老远就打着嗓门说, 咱们老王家呀, 顶数小勇个儿高, 有出息. 其实结实儿比我个子还高. 有一天, 我们蹲在墙根儿下呆着. 呆着在我们老家的方言里等同于聊天, 唠嗑, 谈论国家大事. 那一天, 结实儿郑重其事地跟我说, 兄弟呀, 你哥我没啥能耐, 虽说有把子力气, 但也不能一辈子做小工吧. 我的理想就是想当个包工头儿. 但我真看不懂图纸啊. 兄弟, 你啥时有空教教哥. 哥也不想一辈子受穷啊.

有一年的寒假, 结实儿要结婚了. 我那个嫂子是邻村的, 在乡里的纸浆厂上班. 结实儿, 虽说学习不好, 但大高个儿, 其实很帅气. 开始结实儿还有点犹豫. 一是自己岁数还不大, 而是家里盖新房还有不少计红(债务)没还上.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结实儿有一次喝酒喝多了跟我说我这个嫂子长得不是太漂亮, 有点胖. 但他所有的亲戚都劝或者说警告结实儿, 别瞎调, 只要是正经过日子的姑娘, 比啥都强. 你家条件又一般, 别挑挑地最后打光棍儿. 后来, 结实儿听了老人言, 和我这个嫂子结婚了. 婚礼我去了. 我目睹了结实儿推着新自行车把媳妇接回家, 美滋滋的. 结婚没几天, 结实儿就和婶在吵了一架. 听母亲讲, 我这个嫂子刚过门儿, 婶子就和媳妇老实交代了家里盖房还有不少计红. 结实儿很生婶子的气, 跟人家说这干啥? 我在外边骨碌个两年怎么还不上啊! 说这干啥!

后来, 我出国了, 很少回家. 就是回家, 因为我的父母搬到了县城, 结实儿一直住在农村老家. 两个儿子, 两处北京平. 在老家农村, 要是不给儿子盖北京平, 根本娶不上媳妇儿. 听说我回来了, 结实儿专门来县城跑了一趟, 给我爸妈带了不少新下来的玉米, 花生, 一大口袋. 多年不见, 结实儿见到我的一瞬间竟有些局促. 我问结实儿咋来的? 结实儿, 一听我还跟他叫小名, 很快恢复了他一直爱摆话的样子. 打车来的! 我一愣, 心里寻思农村现在也能打车吗? 其实结实儿是开他的小拖车(小型拖拉机)来的. 我问现在忙啥呢? 盖大楼! 你们城里那个最高的楼就是我带队盖的. 我问一个月挣多少钱? 一万! 我说, 不少啊, 比我挣得多. 结实儿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接我的话了. 后来听母亲说, 结实儿不容易, 为了给孩子盖房,娶媳妇, 经常在工地干体力活儿, 早早腰就不行了. 一年干到头儿, 年底了, 还经常要不到工资.

再后来, 父亲一直病重, 虽然我也能抓时间回来看望父亲, 但父亲去世当天, 我还是没赶上. 听哥哥,姐姐讲, 在医院里父亲离开的有些突然.  结实儿离医院最近, 从工地最先跑过来. 结实儿有经验, 在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 指挥着大家帮父亲换上了寿衣. 父亲的葬礼上, 堂兄陪着悲痛欲绝的我为父亲守灵, 一如当年我们两个夜里为爷爷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