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州乃北人南犯必经之地,而我老家拱卫徐州,地处鲁南,鲁苏交接之地。自古民风彪悍,土匪响马贼出没,有汉唐古风,从来鄙夷懦弱与规则,相信勇气和暴力。建国之后,这里是我国重大刑事案件高发地区,充满了浓郁地方特色。
中国人倡导人性善,而我家乡倡导人性恶。这可能与当地穷山恶水,生存困难有关,也可能与两千多年前,荀子在这里讲学有关。荀子倡导人性恶之说,不知是受当地人启发,还是荀子观念催化了当地人性恶。
阔别家乡,远赴美国整一年。最近,回国后,回老家看望父母。再次回到村里,听到了一些村里青年非自然去世之事,心里凭空多了几份沉重。那些,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啊,都在我四处忙碌的时候,凭白无故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他们的死,多是自杀。每个人的死,都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浓烈独特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开始都是从我老母亲那里听到的。因为我母亲口头表达能力很强,说的天花乱坠,很多细节我也无从考证。不过,后来在与我一起长大的朋友那里,大多都得到了印证。
为什么要写这些呢。斯人已去,再去诉说这些,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只觉得,这些活生生的村里青年,大多选择自我了断,告别这个世界,告别亲人朋友,内心肯定很多挣扎。因此,我难以抑制,感觉不得不写一些文字,纪念他们,更是慰藉自己的心灵。
当然,也希望通过梳理这些村里青年的死,让大家窥探下现在的农村社会状态。我们天天生活在城市,很少想农村的事情,似乎农村距离我们很远。一旦当我们走回农村,感受这里的酷热、潮湿、蚊蝇叮咬、恶臭的厕所和滴滴答答供水的时候,农村一直在我们身边,从来都没有远去。
(1)赌徒的末路人生。他比我小三两岁,一直到现在,他在我的印象中,还是个木讷、强壮,带着肿眼泡的少年。他父母笃信基督教,给他取了一个浓郁基督教特色的名字,希望能得到上帝的庇佑。他体弱多病的父亲去世之后,他母亲与我们村里另一家丧偶的男的重新组合家庭,曾成为村里一桩美谈。他长大之后,是敦厚、耿直的,嗓音与小时候一样,沧桑浑浊。他体格高大、强壮威猛,一个生猛的青年。这些印象,都源于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未曾说话的谋面。
他是死在父亲的坟头的。临死的时候,他给他姐姐打个电话。让她姐姐到他父亲的坟前,帮他收尸。她姐姐紧赶慢赶,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气绝身亡。他是服毒自杀的,村里人将他仓促收敛,没有回家就火化成了一缕青烟。死于非命的青年,通常死后不会归家的,他也不会例外。谁也不知道,他在父亲的坟前,喝下毒药之前,内心想了些什么。我相信一定充满了挣扎、矛盾和留恋,至少他舍不得妻儿母亲。
他在家里,被催债的黑社会,惨打了一通。在家里,昏睡、呻吟了四五天之后,爬起来带着农药去了坟头,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我相信,那时候他肯定觉得,这个世界最温暖他的人,是他那位已经死去的体弱多病、沉默寡言的父亲。他一定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同时,心灰意冷,死亡成了一种相对并不是最痛苦的选择。
农村赌博盛行,他欠下几万块钱的债务。听说,临死的时候,只剩下两三万的债务。也许我们觉得这个钱很少,不是事,可是常言道:一分钱憋死英雄好汉。钱的多少,是一个相对性的概念。听说,他死前几年,每个月工资一发到手,就被黑社会到他家取走了。他一定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这对一个不善言辞、内向的少年来说,是多大的痛苦啊。
我回家出了火车站。一个小时后,在一个炒鸡店里和同学吃饭。邻桌五位青年,身上纹龙雕凤,一副脑残的滑稽场面。桌上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长得特端庄,皮肤白皙、身材丰满,一身白色,不是一般的美。以前,家乡的女人似乎从不化妆,从她开始家乡的女人开始化妆了,都涂抹的和她一样的白。只是席间,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优雅的小口地吃东西。我相信,她应该是他们其中之一的女人。
与这个女人相隔一个男人的男人,侃侃而谈,讲述他放高利贷的故事。他说借给一个朋友一万块钱,后来这个男人每个月还一千还了几年,最后利息都没还完。后来这个人跑了躲债,他将跑掉躲债的这个朋友的幼儿园地址,打电话告诉他。最后,他朋友屈服了,到现在还在继续还钱。这分明是个高利贷的故事,他说的生动有趣,兴高采烈,颇有几分骄傲和自豪,而听的我不寒而栗,甚至都不敢偷瞄那个一身白色的女人。
我相信他是因赌博,借高利贷,被黑社会逼死的。他死后,老婆带着孩子改嫁。家里空调都被人拆走,人走房空,一片凄凉。我不知道他是否死的冤枉,是咎由自取,还是恶人相害。也不知道我们现行的法律,如何去惩戒那些施暴之人。人都死了,债也断了。似乎一切都已经了断,也没有人愿意去追究恩怨是非。只是村里公坟里,添了一座新坟,低低矮矮的,像生前一样卑微,紧靠着一座高大的坟,似乎只有从那里找到了空缺多年的依靠。
(2)担保人之嗜酒而死。他是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也是我最早从村里发现有天赋的人。他的存在,让感觉我们村里充满了艺术性。他的去世,让我感觉我们村里少了许多灵性。1992年的一个冬天,在村里的一个生日会上,他唱了一首李春波的《一封家书》。我靠他很近,几乎面对面,听的真切,甚至细微的表情都记忆犹新。说实在的,他长得很丑,眼睛很小、牙齿粗壮,皮肤粗糙,身材瘦弱。不过那时候,我深信艺术家就应该长的那样。
他很少吃饭,每天一斤白酒,嗜酒如命而死。他的舅舅、姥爷,也都是嗜酒而死。喝酒并不坏,但是不能多喝、天天喝,尤其是喝酒一定要吃饭。日积月累,酒精依赖,不能断绝。喝坏了身体,身体器官都坏掉了,因酒而死。撇下妻儿,让人唏嘘不已。
他家族有喝酒如命,因此丧命的前例。因此,他生前对酒,是充满畏惧的。引子在一个事情上。他小舅子贷款40万,他做担保人。他舅子因车祸而亡,后来,贷款追债到他身上。长期受黑社会勒索、骚扰,不胜其烦,以酒浇愁,那曾想因此依赖上了酒精,从此踏上了前人走的不归路。
我为我们村的天才陨落而感到悲伤,记忆中他是一个骑车自行车,东晃西晃,顶风而行的人。他善良,幽默风趣,笑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喜感。他曾说他很丑,但是他很温柔。欢笑之后,让人伤感。嬉闹欢乐的歌声里,藏着一股化不开的抑郁。酒精只能让发愁的人更愁,悲苦之时,一定要远离酒精,那会影响自己的判断,让事情更加糟糕。
他父亲身材同样矮小、驮着背,像一只蝉蛹。他皮肤黝黑发亮,面庞很像朱元璋。他父亲与我父亲关系很好,都是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今天早晨,我父亲路过桥头,碰到他蹲在桥头抽烟的父亲。他将我父亲叫住,带着哀愁地低声说道:“大哥,这几天,我心里好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今天距离他大儿子的死,刚刚半个月。两位沉默的老人,蹲在那座上百年的破石桥上,静静的抽着廉价的纸烟。吐出的烟与河里起的水汽,融合一起,消散在无边无际的玉米地里。
评述:中国农村正在经历着剧烈的社会变革,经济迅速发展、环境再恶化,人与人之间关系日趋冷淡和紧张。彪悍、鲁莽、混乱、污浊不堪、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中国新农村、新潮流。赌博、吸毒、高利贷、黑社会,像农村挥之不去的梦魇,日趋昌盛、蔓延。这是一片被耶稣遗忘的土地,卑微的人们,如蝼蚁一般,终日劳苦不得清闲。法治缺失、道德不存,原始丛林法则,成了这里的唯一信仰和教条。源自外面各种威胁,让当地小人物生存变的异常沉重和艰难,难以体验到活着的快乐与真谛。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3 17:00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