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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色
曾泳春
达明一派,《禁色》。
请关上窗 寄望梦想于今后
让我再握着你手 无需逃走
我不知“城中村”的确切定义,我想,那些处于城镇中间,已没有了田野的村子,应该就是城中村了。大荣染厂旁边有个福石村,染厂门口是一条大马路,过了马路有个更大的造贝村,按照我的定义,都属于城中村。村里有小菜场、小饭馆,有弹子房、录像厅,还有那种破破烂烂的杂货铺,卖着油盐酱醋和各种产地可疑的吃食。那时下了班,出了厂门口,除了一条看不到头的大马路,就没地方去了,于是这两个城中村成了我们下班后闲逛得最多的地方。
造贝村口有一家生产牛仔布的日本工厂,三英,全封闭的厂房,干干净净地矗立在马路边上,与我们的大荣染厂遥遥相对。我经常站在厂门口,看着三英那个方方正正的厂房,揣测里面在发生着什么。我知道三英的管理人员全是日本人,但工人也是中国民工。我几乎没见过那些工人,他们在那个厂房里,似乎进去了就没再出来。但是优质牛仔布却源源不断地运了出来,这我是看得到的。三英在珠海存在了十几年,日复一日地生产牛仔布,那些泛着蓝色泡沫的废水,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前山河。
与大荣染厂并排的,是一家当年的国营企业,粤华染织厂。也生产牛仔布,从地理位置看来,粤华似乎在与三英对抗,但事实上它从来就不是三英的对手。粤华生产的牛仔布,质量如过山车一般,这一批极好,再下一批不堪入目。他们永远无法预知自己的产品质量,当然客户也是胆战心惊,只能自行乞求好运。作为一家老牌国营企业,粤华染织厂当然有相当不错的技术人员,但好的技术人员在一塌糊涂的管理体制下,只能生产出过山车一样的产品质量。而三英,就有着严格到看不见工人走出厂房的管理,与粤华工人的随意涣散形成鲜明对比。
我在进入大荣染厂4年多之后,开始进入管理层,作为生产经理管理板房和染色车间。在摸爬滚打了4年多之后,我已经深谙打板和染色的一系列程序,于是我制订了一些制度,用于考核板房和车间工人的业绩,并以此发放工资。板房小样配方的准确度决定着车间大样染色的成功率,而车间工人操作的规范也严重地影响着大样的生产。于是我将板房与车间工人的考核捆绑在一起,要想获得大样生产的成功,板房与车间的工人要同时承担起责任。这个考核制度出台以后,大大改变了原来板房工人的工资分配,最终导致一对恋人因为工资差异太大而互生怨气,直至分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进一步了解,那个男的是有妇之夫。这样想来,我制订的考核制度积极地拆散了一对婚外恋,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同时也说明了婚外恋是如何的靠不住!染厂无非就是染色,由于染的颜色出现了差异,于是工资出现了差异,结果爱情在颜色的差异下开裂了。
染厂里管染料的工人是很重要的角色,虽然他不需要进行大量的体力劳动,但要对每个配方称重进缸,稍有差错,一缸纱就染废了,赔起来真是欲哭无泪啊。担任这一重任的是一个长得很白净的工人,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原是韶关木偶剧团的,因为木偶剧团倒闭了,就到珠海打工,从一个艺术家变成了染厂工人。他的字写得很好,我经常看他空闲时在地上蘸水写大字。他还会作对联,作出来的对联让我这个传统文化盲叹为观止。我们同是工人时,他拉着我一起填写对联,开心得不亦乐乎。后来我成了他的经理,他看我的眼神,便有了些惊慌,从此不再有对联了。他是个惊慌的男人,他的惊慌来源于一场在我到这个染厂之前就发生了的悲剧。那时板房的后面是一个杂草丛生的池塘,池塘里有龟蛇鳖虫,即使哪天出来一头怪物,我都不会吃惊。我刚到板房时,天天对着窗外的这个池塘发呆,看那些龟蛇鳖虫,在水里露出狰狞的笑。有一天,其他工人告诉我,那个管染料的工人,有个小儿子掉进这个池塘里淹死了。我才知道了为什么这个池塘龟蛇鳖虫狰狞,而那个工人有着如此惊慌的苍白的脸。池塘边的亚热带植物,几天不清除就长到半人高,我每天进入板房,几乎都有从丛林里开路的感觉。于是我当了生产经理后,就下令将板房从那个池塘边搬到了车间。
很多年以后,我的梦里还会出现那个狰狞的池塘和那个失去小儿子的工人苍白的面孔。
车间和板房的工人每月休息一天,就在发工资的第二天。休息暨拿到工资那一天,我和板房的工人会兴奋地去福石村或造贝村里的小饭馆里大吃一顿,那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村中饭菜,是我们苦中作乐的佳肴,一个月连续工作的辛苦在大吃大喝中消失殆尽,然后开始下一轮的辛苦。那时板房来了个江西萍乡的打工仔,白白净净的戴着付眼镜,像是个读书人。我那时在工人堆里混久了,早就忘记了自己也是个读书人,于是对这个戴眼镜的打工仔几乎有点崇拜起来。我的崇拜是有根据的,因为他腼腆地说,他的确读到了大专,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个党员,中国共产党党员!话说他的行为,与一般的打工仔相比,确实更有一些风范,不会轻易放纵自己。虽然我是他的经理,但我不是党员。于是在某年某月某一天,我站在大荣染厂的院子里,忽然发现我离组织很远了,很远很远了,各种组织,包括安定地给我发放工资的组织。因为不久以后,工人们的工资就逐渐发不出来了。
那是我最难过的一段日子,作为生产经理,在每月应该发放工资的那一天,我拿不出钱发给工人们。虽然我自己也拿不到工资,但看到他们热切地看着我的眼神,我觉得自己亏欠了整个世界。我制订考核标准和工资发放标准,我调动工人的积极性,让他们在颜色堆里热烈地工作着,而到了每月的那一天,我却拿不出钱给他们发工资。那些打工仔,他们淳朴,热爱劳动,没有太多的欲望,就指望每个月的工资供自己生活,以及寄回贫穷的老家。可是没有,他们付出了好几个月的劳动,拿不到一分钱。当然他们不会怪我,毕竟我不是老板,但他们纷纷辞职走了。我的心如刀割一般难受。那个萍乡来的党员打工仔走的时候,我哭了出来,我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颜色,我想,我也必须走了。
从此,我在染厂这些年来染过的颜色,进入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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