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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廊
曾泳春
艾德是因为婚姻而成为一名理发师的。和多丽丝结婚后,他进入了岳父传给小舅子的理发店,成为这家有着三张椅子的理发店的第二理发师。理发店位于加州一个小镇的一个十字路口。彼时正是二战结束后的1949年,世界百废待兴。坐在理发店里,可以听到外面街道传来的市井喧嚣声:汽车声、人们高声谈论的声音、孩子们的嬉戏声。小舅子对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产业非常满意,他总是在理发时与客人们谈天说地,散发着对工作的热情和对这种没有压力生活的满足。“我们是幸运的,不是吗?人们的头发总是隔断时间就会长长。”他笑眯眯地对艾德说,想听到艾德对理发这个行业与他相同的认可。然而艾德总是沉默寡言,他几乎不说话,每天叼着烟,剪着他早已烂熟的发型。艾德对这个工作厌烦透了,但是他似乎注定要困在这个职业里,直到老死。
艾德和多丽丝住在街道尽头的一座平房里,那是一座相当不错的房子,有着宽宽的门廊,坐在门廊上可以望见整个街区:对面一座座洁净的小房子、门口铺着砂石子的小径、还有白色的木栅栏。我对美国电影里这样的门廊总是很着迷。希区柯克《辣手摧花》里,一个典型美国家庭里在银行工作养活一家人的父亲,每天下班吃完晚饭后,隔壁同样是小职员的邻居也吃完饭踱了过来,两个最平常的中年男人坐在门廊上,一边抽烟一边认真设计着凶杀案,那是他们最惬意的时光。另一部希区柯克电影《怪尸案》里,关于门廊的描写被用到了极致。在一个秋天的午后,两个互生情愫的中年男女坐在白色房子的门廊上喝下午茶,女人做了香甜的蓝莓松饼,两人喝着茶,门廊外是美轮美奂的新英格兰秋天的原野,大片的鲜花开在门廊下,传来阵阵花香。这些都是战后美国经济复苏的生活。
若干年前,我在布里斯班生活过三个月,与房东Lili住在一起。Lili是从香港嫁到澳洲的,住在澳洲老公Ken家传的一座房子里,以收租为生。Ken把房子二楼的门廊封闭起来,做了我的厨房和浴室,但他还是给我留了一小块门廊,让我可以望见整个街区。这个街区位于一条坡度几乎呈30度角的街道上,街道两旁都是高大的凤凰木。在那三个月里,我经常站在这小块门廊上,看着澳洲灿烂阳光照耀下的街区。对面老Peter家的女儿在她家的门廊上讲电话,已经讲了一个下午,午后的阳光透过凤凰木的枝叶,在她年轻的脸庞上洒下光晕。四周静悄悄的,衬托出她悦耳的英语,像是在透明的阳光下奏着的某种乐器。一阵风吹过,凤凰木的枝条轻轻敲打着我的门廊,这是我迷恋的门廊。
说回艾德家的门廊。那时艾德正站在门廊上抽烟,妻子多丽丝在门廊后的屋子里打扮自己,准备去参加老板的宴会。多丽丝是小镇百货公司的财务主管,她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并渴望着更上一层楼。老板正准备再开一家分店,让多丽丝打理,多丽丝充满了期待。周围的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那是战后该有的样子,人们热情地工作,建设自己的家,日子越过越好。然而这一切好像与艾德无关,艾德就像游离于这些兴致勃勃的人和生活一样,缺席于他们的世界中。艾德已经很久没有与妻子交流了,凭着丈夫的本能,他看出多丽丝和老板的关系很亲密,甚至亲密过自己。但艾德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门廊里沉默地抽着烟,他似乎连追究那种关系的劲头都没有。无聊,一切都那么无聊!
以上描写的是2001年科恩兄弟电影《缺席的人》(The man that wasn't there)中主角艾德的生活状态。艾德对生活热情的消亡可以追溯到他在战争中的缺席——由于身体不好,他免于上战场。对男人来说,那是一场严重的缺席。多丽丝的老板虽然是娶了继承人的女儿才成为百货公司老板的,但他参加过太平洋战争,这足以让他在后来的岁月里获得吹嘘的资本以及各种尊重,包括多丽丝的亲密。相比之下,艾德显得多么平凡,连结婚都是多丽丝提出来的。那是在他们相识三个月后,多丽丝提出结婚。艾德说:我们不再互相了解一下吗?多丽丝说:够了,已经了解了。艾德的苍白多么明显,似乎一眼就能被看尽,让人连了解的劲头都没有。艾德于是开始了这场无聊的婚姻生活,并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岳父家传的无望的职业。
我在前天看到了这部2001年拍就的黑白电影,极丰富的黑白光影把艾德生活的无聊、无望烘托得淋漓尽致。当我看到这里(前20分钟)时,已经被这种氛围深深吸引。然而,艾德还是在一个契机下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那是连无聊的平静都无法保留的撕裂,走向无法预测的结局。介绍完艾德的状况后,电影的后部是一连串阴差阳错的高潮。艾德失手杀死了多丽丝的老板,多丽丝却被当成嫌疑犯关了起来。艾德对律师承认是他(而不是妻子)杀的人,律师竟无视艾德说出的真相,似乎艾德并不存在一样,坚持要按自己的思路替多丽丝辩护。在开庭前,也许是因为愧疚,多丽丝在看守所自杀了,艾德彻底与这个他亲手杀人的案子无关了,他再次成了缺席的人。然而不久之后,艾德却阴差阳错地承担了另一起与他无关(由多丽丝的老板制造)的凶杀案。艾德没有为自己辩护,证据似乎也让他百口莫辩,于是他平静茫然地坐上电椅,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在影片的最后,艾德在一个梦境中进入了他无聊生活中的那个门廊。他站在门廊上,看着对面的街边,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唰地沿街而去,留下一串铃声;几个小姑娘在跳格子,她们的giggle是这祥和世界美妙的插曲。阳光照在洁净的街道上,艾德似乎第一次领略到生活的祥和美好,这样的美好藏在每一个平平常常的场景里,在艾德几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未用心去感受过。梦境里,妻子多丽丝美美地回到家里,她无视门廊上的艾德,兀自走进屋里。
我要去和她好好谈谈。艾德在心里说,也在最后的电椅上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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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9 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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