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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大恢宏 坚韧执着(人民大学PDF版)
------感受冯其庸先生治学为人的精神力量
推荐吕启祥文黄安年的博客/2013年6月10日发布
按:本文为2010年10月16日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举行的“国学前沿问题研究暨冯其庸先生从教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 收录于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主编《国学的传承与创新-冯其庸先生从事教学与科研六十周年庆贺学术文集》-(全二册),上册第18-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4月第一版。PDF版5页。
阔大恢宏 坚韧执着
------感受冯其庸先生治学为人的精神力量
在前辈学者中, 其庸先生应是我相处最长、受教最多的一位,算来已有三十余年,其中包括退休以后的十多年间,他仍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勤勉地治学诲人。按常理,我应当对他的治学理路有较多的领会和心得;而其实却做不到。究其原因,除去自身的浅陋愚钝外,实在因为先生领域广阔、造诣深湛。且不说众所周知的兼学者、诗人、书画家于一身的境界,即以学问而论,先生固然以红学著名于世,而同时于中国文化史、文学史、戏曲史、艺术史等都深有研究。他是中国红楼梦学会的名誉会长,又是敦煌吐鲁番学会顾问,“红学”和“敦煌学”都是当代显学,具有世界性,一个学者能在这两门专学中兼有这样的学术地位,是十分难得的。
这里只说红学,冯先生用力最多、成果最丰的是家世谱牒和版本校勘之学,也下了大力气进行评批和文本的研究。前二者需要具备文物考古和文字学文献学的功底,自己历来未敢轻涉,自有行家来评说。在我看来,冯先生对红学事业的建树和推动除了他本人著述而外,十分重要的是他以一个学术领头人的识见和气魄,主持和主编了一系列大型的学术基础工程(如脂本《红楼梦》新校本、汇校本、汇校汇评本、八家评批本、《红楼梦大辞典》等),与前辈和同道一起倡导和组建了中国红楼梦学会、《红楼梦学刊》,培养和造就了一批后起的研究者和爱好者。我本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受教者、受益者,长期以来在冯先生领导下工作,自问算不上得力,只是一个自始至终的参与者、坚守者。他从来不作空头主编、挂名主编,而是切切实实地从确定体例、设计框架、约请人选,到审看稿样撰写序言以至查找出处都亲历亲为,我所经历的一些项目尤其是初版《红楼梦大辞典》的全过程便是极好的例证。至于我个人的研读写作自来都从冯先生那里得到极大的鼓励和支持, 不仅是长者的热忱,更有一种学术大家的包容。为此,有时竟使我感到意外,甚至震撼。
举一个近年的例子,2005年正是“秦学”火爆之年,学界的朋友和学会的领导已经有不少文章和讲话从史实上学理上正本清源,这年底我去美探亲,心里仍郁结着这个问题,难道秦可卿这个人物除了揭秘猜谜之外,就无话可说了吗?于是写了一篇题为《秦可卿形象的诗意空间----兼说守护红楼梦的文学家园》的文章,寄回国内,2006年7月的《红楼梦学刊》发了出来,其时我并未看到。忽然,有一天夜里,接到冯先生的越洋电话,说他刚收到新出的《学刊》,不经意地翻开一看,不觉看住了,一气读完,正是我那篇。他很兴奋、很赞赏,当即写了一首诗,在电话里念了一遍,告诉我写好裱好后回来送你。放下电话我真的很感意外,我写此文不必说冯先生毫无所知,就是学刊编辑诸君事先也未得知,完全是我的“自发”行为,有此反响实乃始料不及。次年回国后,五月十九日冯先生托任晓辉君送来赠诗,已精裱装匣,打开一看,句云“红楼奥义隐千寻,妙笔搜求意更深。地下欲问曹梦阮,平生可许是知音。”上写题“论秦可卿”,落款为“冯其庸八十又四”。诗当然是过奖,我曾言明不会张挂,所以他写成手卷,以便收藏。后来还得知他在06年秋天大同国际红学研讨会开幕式的讲话中还提到了此文:“完全是从文本出发,从人物的思想内涵、美学内涵出发的,…..一点也不需要胡编什么,可见红学研究的根本是要深入文本。”大同会议我未参加,从会议专辑中才看到了这段话。我举这个例子,不止说明他对后学的关怀嘉许,如此郑重其事;更是由此见出一个学术大家的气度,即使我从不涉足家世、版本等实证性领域,我的视角和方法他也同样能够包容和肯定。窃以为冯先生学术上的大家气象,不仅体现在他能出入多个领域,也体现在红学本身,这是他能够服众和具有凝聚力的重要原因。
以诗画相赠作为激励和纪念,早在十多年前我就曾得到过,记得1991年《红楼梦会心录》在台北印行,其时他太忙,我提出不必费神作序,题几句就好。结果他不仅作了一诗一画,又写了序。其间还有一椿插曲,就是先生的诗、画印在书首,同时还准备将原件送我,似乎是在上海装裱的,岂知放在宾馆被盗走了。后来先生又重写新画,那是一对立轴,十分精美,同印在书上的大不一样了,原先画的是南瓜,后来是葡萄,且有题句,赠诗行款也因尺幅放大而不同。总之,因祸得福的是我,先生则为此费神费事。赠诗曰:“十载开卷此会心,羡君真是解红人。文章千古凭谁说,岂独伤心有雪芹。”“启祥同志会心录成,为题一绝。宽堂冯其庸於京华瓜饭楼”。对于我,此句可看作一阶段性总结,当然更寓勉励之意。作为受赠者更有一种提升的作用,即便文章写得并不令人满意,也会为树立一个高的标竿去努力。这正是先生高远闳阔的大家风度对后学的一种影响。新世纪以来,先生还画了大幅红梅和以精心构思的律句相赠,都是极大的策励和珍贵的纪念。
冯先生的豪情壮志和坚毅品格,在他对祖国大西部的实地调查和发现中表现得最为鲜明和充分。在先生精神的感召下,我也有了一次新疆之行,此行令我终生难忘,也由此对先生的精神品性有了更为直观的体察和印证。
人们知道,从1986年到2005年这20年间,冯先生十次去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二进沙漠深处的罗布泊,沿着当年玄奘取经之路,备尝艰险,取得了极为宝贵的原始资料和学术成果。他每次西行归来,都会向周围的人讲述闻见,出示照片,还开过展览会和出过大型画册。这一切无不令人惊叹。然而闻见不如亲历,冯先生不止一次地建议我“应该去新疆看看”,我虽心向往之,但一直延宕至2007年秋天才终于实现了这个心愿。
当我告知冯先生决定西行、准备定购机票时,行前几天之内,他大约打了十几个电话给我家和新疆的朋友,作了种种提示和安排,设计了具体的路线,估量了行程,给我带来了相关的资料,还画了图。他的热忱和细心令我和外子感动不已。我们按冯先生的建议从北京经乌鲁木齐换机直飞南疆的喀什,由友人全程驾车带我们由喀什返回乌鲁木齐。一路之上在南疆大地,我们边走边看,所到之处都是冯先生去过或者多次去过的,当然只能择其要者匆匆掠过。抵喀什后,我们参观了莫佛尔塔、香妃墓、艾提尕尔清真寺、班超城等,用一个整天由喀什出发走国道直奔帕米尔高原至红旗拉甫国境线口岸,归途经塔什库尔干石头城,于当日入夜返回喀什。次早离开喀什经泽普至和田,停留一夜半日,看了千年核桃王和无花果王,接着正式上路,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新公路到阿拉尔、住阿克苏,翌日走拜城、克孜尔千佛洞、苏巴什佛寺遗址,抵库车,入夜宿轮台,下一天经轮南油田、进入原始胡杨林、又到铁门关、库尔勒,夜越天山直奔吐鲁番,次日参观了苏公塔、郡王府、历史名城高昌和交河古城遗址、吐鲁番葡萄沟、坎儿井、博物馆等八处古迹和景点,当晚赶往乌鲁木齐,途中亲历长达百里的山口强风。到达乌市后朋友笑说你们真是“八千里路云和月”,这并非夸张,南疆的这一路行程堪称高速、高效,走过的里程恐怕不止四千公里。在乌市两日,上了天山天池,看了博物馆,还去了天山牧场和哈萨克牧民毡房。仍从乌鲁木齐搭机返京。此行从9月15至27日共十二天,中秋节是在新疆过的。
行前冯先生说过,能否上高原入沙漠要看天气条件和身体状况,随机而定。事实是先生楷模在前,先就给了我们以信心;新疆朋友的热情周到更使我们行程紧凑,无往不利;加之天公作美,日日晴好。比之先生之行,我们的气候条件、道路条件要好得多。每到一处,我都会推想他当日的艰辛劳顿。
比方说,当我们进入号称冰山之父的喀喇昆仑群山,将近边境之时,同行朋友告知,右边不远处就是冯先生考察的玄奘归国所经达坂明铁盖山口,那里没有路,靠部队和当地友人帮助才能达到。说话间我们的车子已上到海拔4750米的边境口岸红其拉甫,我下了车在世界屋脊上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中巴边境的界石,尽量节约体能,慢动作,少说话。此刻想起冯先生三上帕米尔,他是肩负着历史文化使命,考察之后又于2005年8月专程前往立碑为记,那一天晚八时许他竟然在这四千多米的高原上给我打了电话,其时还有不止一个记者采访他,这要消耗多少体能!我激动之余,十分担心他的身体能否承受。又比方说此行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原先总有些神秘感,如今却因现代交通设施的完善而化险为夷。我很幸运,得以在一条新修的尚未正式开通的沙漠公路上畅行,自和田至阿拉尔421公里只消三个半小时,瀚海无垠,单车直驱。冯先生此前走的是老沙漠公路,更何况他坚持同摄制组数度进入沙海深处的罗布泊,夜宿帐篷,气温很低,供水限量,这才是真正的探险之旅、科考之旅。再比方说,新疆的自然景观奇特,去千佛洞的路上,朋友指点两旁是典型的亚丹地貌,有五彩山,在吐鲁番远观火焰山真是红色的,这就印证了冯先生以西部山川入画,色彩浓重,犹油画然,人称“西域重彩山水”,我在这里看到了它的原型。
总之我的浮光掠影式的行旅只能追踪冯先生的大西部考察于万一,但确乎获得了直观的感受与体验。他的累次西行,不避寒暑,不计晨夕。万里沙龙,风雪如狂,阻挡不了他攀登冰川的脚步;吐鲁番的夏日,气温高度摄氏五六、十度,他冒暑考察古城遗址。他曾夜宿阿勒泰边防连,吟出了这样的诗句:“窗外繁星疑入户,枕边归梦绕红楼”,足见西行不忘《红楼》。有人问,这两者有何联系?回答是,用玄奘万难不辞求取真经的精神来从事学术研究包括红学研究。冯先生数十年孜孜不倦对着《红楼梦》的各种本子,读了又读,批了再批,为一字之义寻根究底,无不贯穿着这种坚韧执着、追求真知的精神。
冯先生是个天分很高的人,有件小事给我印象很深。大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有一次同乘13路公共汽车(彼时我们尚在恭王府花园上班,他住铁一号,常乘13路),在车上我随便提起最近在一个刊物上看到郁达夫的旧体诗,写得真好,是写给妻子王映霞的,他回应说也看到过,并且立即背了出来。这令我大为吃惊。在我,不过是留下一个“写得好”的模糊印象,而他却能过目不忘,郁达夫是个现代作家,古代名家他能记诵的自然很多。过人的天资加上超常的勤奋才能成大器,人常说冯先生有捷才,这不单凭一时的灵感,须得有长期的积累和不断的实践。还可举一例,2001年初他去海南,本为治病休养,却寻访东坡遗迹,寄来新赋诗作三十六首,又是件令我意外和吃惊之事。他就是这样一个走到哪里都不忘读书、调查、写作、吟咏之人。
先生出身贫寒,自称“稻香世家”,主要靠自学自励,苦读深钻,善于请益,敏于领悟,从不懈怠,老而弥坚。尤其可贵的是他有一种极为强烈的进取精神和探索勇气,突出的例子是他作画题材风格至晚年而大为拓展。长期以来,冯先生画葡萄、南瓜、葫芦等小品已臻化境,人谓有青藤之风,为我们大家熟悉和喜爱;然而新世纪之初,忽然画起来山水来了。初时我不知缘故,着实为他担心,八十来岁的人了,何苦又重头学起,另开新张呢。弄不好新的不成旧的生疏岂不两伤。孰料这不仅是我的过虑,而且是一种凡庸之见。原来他之发奋画山水人物是启功先生的建议,启先生在2001年过访冯宅,鉴赏了他收藏的艺术品和观摩了他的若干画作之后有此建言。真不愧是知人知音之言。果然由此激发了他旺盛的创造力,不出数年,冯先生以迟暮之年,朝夕临摹,悉心体会,更出新意,山水画很快进入佳境,量多质高,不仅开了画展,且有两本大型山水画册赫然呈现于世。他才华学养的潜质,得到了深度开发,艺术成就更上层楼。在这期间,他有时在电话里会告知临摹宋元画作的体会,领悟门径的喜悦,可惜我于绘事未入其门,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自知够不上格做学生,只能是一个“倾听者”而已。关于艺术绘画是如此,其它方面的学术新知和研究心得也是如此,以至包括倾听某些烦恼不顺的事。这大概是我这个后辈对先生的一种“无用之用”吧。
虽则外行,但我最喜欢的冯先生画作有两幅。其中一幅是99年5月我第二次去芳草园冯宅,一进门抬头望见悬挂在楼梯间顶天落地的巨幅,庐山飞瀑倾泻而下,飞沫如珠扑面而来,上书“画到匡庐飞白玉,无边清气满中华”,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入目之后,不会忘记。此画的阔大之象恢宏之气正是画家人格的写照。另一幅就是“秋风图”,瓜熟叶老、彩墨相间、淳朴清雅,意味着收获和成熟,有一种阅历沧桑,由丰赡归于平淡的韵致,去年拿来做作了《瓜饭集》的封面。见此画,如晤其人,有一种亲切感。
长期以来,我们有幸在冯先生身边学习和工作,真切地领受到他治学为人阔大恢宏的气概和坚韧执着的品性,感知那颗“虽万劫而不灭求学求真之心”。这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潜移默化,取之不尽。这篇小文只能是蠡之测海,言不尽意。值此冯先生从教和学术活动六十年之际,惟望先生能善自珍摄,却病保健,学术生命和艺术生命有赖于自然生命而延续。先生的健康乃中国学术文化之幸事,也是学生后辈亲人友朋的诚挚愿望。
写于2010国庆节
(本文为2010年10月16日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举行的“国学前沿问题研究暨冯其庸先生从教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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