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留下的政治遗产

邓蜀生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3年1月15日发布

[按:本文原载黄安年编《从战地到史林—邓蜀生九旬文集》第133-138页，中国法制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一版。PDF版共6页。]

威尔逊作为美国和世界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的美国总统，从事了八年十分活跃的政治活动。他曾经积极为美国垄断资本在海外开辟新天地，新殖民主义的体系和一系列方针政策，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他执政时期形成和完备的。不论他本人的主观愿望如何，他给他的后继者们，留下了一份政治遗产，并对他们产生相当强烈的影响。

在威尔逊以后的美国总统中，与威尔逊最密切的是在他死后不到十年进入白宫的富兰克林·罗斯福。这不仅是因为罗斯福在威尔逊1912年的竞选运动中担当了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角色，威尔逊极其迅速地任命他担任海军部助理部长，任职达七年之久。英国的拉斯基教授认为罗斯福的“新政”是威尔逊“新自由”政策的逻辑的发展。[1]曾是罗斯福智囊团和政府核心成员的特格韦尔，在他们的一部研究罗斯福的著作中指出，三十年代的“新政”包含了在1916年因为备战而放弃了的威尔逊计划中的一些项目，[2]也就是说，罗斯福在继续完成威尔逊的未竞的事业。从外交政策方面来说，威尔逊的个人威望受到打击，但是它的影响比内政更显著。西方的许多著作都指出，威尔逊关于建立国际联合组织下的世界新秩序的思想(在组织上表现为国际联盟的形式)，强烈地影响了罗斯福，认为罗斯福所倡导的“联合国”与二十年代的国际联盟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比如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副主笔兼驻华盛顿首席记者亨利·布兰登写的《美国力量的收缩》一书中，认为“威尔逊式的理想主义促进了联合国的建立”。[3]有人认为威尔逊给“随后年代犹豫不决的美国外交政策提供了基本理论”，而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和冷战期间建立美国全球政策的威尔逊的后继者们，他们可以认为是在遵循威尔逊主义的真正精神”。[4]这方面，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执行的马歇尔计划常常被拿来与威尔逊实行的胡佛粮食计划相类比，认为胡佛计划是“威尔逊主义的用来制止战后欧洲革命的社会主义扩张的徂型马歇尔计划，用粮食和经济援助代替武力来达到此种目的”。[5]

威尔逊对后世美国政治产生的另一个巨大影响，是他的后继者们从,他的刚愎自用和失败中汲取了教训。罗斯福在谈到威尔逊的政治事业时，念念不忘威尔逊失败的教训。由伯纳德·阿斯贝尔执笔的《罗斯福回忆录》中，记载了罗斯福说自己在威尔逊手下任职七年，“在他的错误中学到的东西，比从他的成功中学到的要多”。[6]这是符合事实的。

罗斯福从威尔逊的失败中汲取的第一个教训，是与国会的关系。威尔逊在处理他与国会的关系上，充分反映了他的刚愎自用。他在第一任期中，民主党在国会享有很大的优势，威尔逊能够对国会予取予求。为了迫使国会通过他提出的一系列法案，他所主持的第六十三届国会会期竟共达一年半，创空前纪录，他对国会议员保持强大压力。当时的《纽约时报》写道：“克利夫兰说过他手中控制着一个国会，但是第六十三届国会却有一个骑在它背上的总统，毫不顾惜地驱策它。……即使在‘大棒’时期，国会议员也没有象这样被人驱使过。”[7]到了第二个任期，情况有了变化，特别是在巴黎和会前夕的美国中期选举，威尔逊的民主党丧失了在两院的控制，可是威尔逊仍然我行我素，以他为首的出席巴黎和会的美国代表团，排斥了共和党的代表人物，几乎成了民主党的一党代表团，招致了在国会中占优势的共和党议员对他的强烈反对。   

罗斯福的儿子伊利奥特·罗斯福写的一本回忆录中记述了一段故事：“在大战后期，罗斯福看了部分是小说式的《威尔逊传》这部影片后，血压升高。这位总统以国际联盟来改革世界的努力在参议院中遭到巨大灾难。我的父亲决心不重复四分之一世纪以前他所崇拜的这个人的错误。”[8]罗斯福接受了威尔逊的教训。他不等战争结束，就从事建立新的国际机构的准备工作，而且极力争取共和党议员的支持。在他去世前，就决定了要派出一个由两党人士组成的代表团参加日后叫做旧金山会议的联合国成立大会。”1945年3月23日，他召集了他选定的九个人开一次秘密会，讨论将要成立的联合国问题。罗斯福看了看与会的人笑着说：“我不要犯威尔逊总统犯过的错误。这是一个两党班子。”其中五个人就是他选中的出席联合国大会的美国代表：有忠于罗斯福的汤姆·康纳利，有反对罗斯福的阿瑟·范登堡，有民主党的索尔·布卢姆，有共和党的查尔斯·伊顿和弗吉尼亚·吉尔德斯利夫。[9]罗斯福之后的杜鲁门，也特别重视与国会的关系。杜鲁门的女儿玛格丽特说：“1919年威尔逊总统欧洲之行的可怕后果，父亲是一直记在心头的。”许多出风头的事，他宁愿让老资格的议员去干。

威尔逊刚愎自用的另一个突出表现，就是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强使别人服从他的判断。他规定下一条政治原则：“假如总统带路，他的党就必须跟着他走，决不允许背逆他的意旨。”罗斯福对这点也是当作失败教训来汲取的。他任职总统时期的“智囊团”，协助他作了大量工作，他的繁多的“新政”法规，也就是“智囊团”的产物。在罗斯福以后，白宫班子逐渐形成与国务院并行的第二套总统顾问班子，它固然常常与国务院闹摩擦，但是这套班子比国务院灵活，更少资历的限制，可以打破总统的孤立或自我孤立的状态。威尔逊在他任职的最后阶段，弄得除了自己的妻子以外，没有一个可信赖的朋友，完全处在孤立或自我孤立的状态中。

最后，威尔逊把梦想当作现实的错误，曾导致威尔逊对美国人心的向背作出错误估计，使他在抑郁和不平中离开政治舞台和人世。在他以后的美国总统有的汲取了教训，有的重复了他的错误。胡佛就是重复了威尔逊式的错误的典型代表。在历史上空前的经济危机的风暴已经刮起遮目的尘土的时候，这位总统还在喋喋不休地预言美国经济的稳定性和繁荣。汲取了一些教训的还是罗斯福。“罗斯福十分钦佩威尔逊的梦想，但是他把威尔逊的失败归因于把梦想当现实。”[10]根据这一认识，罗斯福从现实出发制订了他的内外政策。斯大林曾经这样评论罗斯福：“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知道现实就是他所看到的东西。罗斯福不信奉唯我论的哲学体系：一个人不相信外界的存在，只相信我自己。”[11]威尔逊就是这样一个唯我论的信奉者，因此被人称为“堂吉诃德”。

从历史的角度，应该怎样评价威尔逊?

对一个历史人物当然应该作全面的评价。威尔逊在长期的公职生活中，有着多方面的经历。从事过长期教育工作，对教育改革有建树。他提倡的导师制，在二十年代以后的美国已普遍推行；他的大学生活区的设想，也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实际上在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大学校园中，这种生活区也成为一种形式。但是，评价威尔逊，主要不是评价作为教育家的威尔逊。他之所以是一个有代表性的历史人物，是因为他当了八年美国总统，而且是在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担任总统的。威尔逊是属于为数并不多的对历史产生影响的美国总统之一。尽管他的政治生命是在失败的气氛中结束的，但是在他死后的半个多世纪中，美国人们并没有把他遗忘。1962年美国一家全国性杂志举办的评选美国历届总统的投票活动中，威尔逊得的票在林肯、华盛顿和富兰克林·罗斯福之后，居第四位。   

列宁对威尔逊有许多尖锐、深刻的评语，称威尔逊的“国际联盟”是“疯狗联盟”，[12]“强盗的联盟”。[13]我们在分析威尔逊时，应该注意研究列宁的评论，同时还要研究评论的时代背景，不应该只是简单地重复列宁使用的这些词句。   

威尔逊在国内政策上以“新自由”相标榜。威尔逊上台后没有实践他在竞选中许下的给“小人物”以“新自由”的诺言，事实上也不可能回复到他以田园牧歌的词句加以描绘的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代。但是，人们也注意到在他第一个任期的头两三年内的一些改革和改良。他在上任后第一年在国内政策上几乎倾注全力的联邦储备法，重新组织了美国全国的银行和金融体系，这在促进美国经济发展和增强海外竞争能力方面起了重要作用；制订了南北战争以来美国最低关税率；采取了联邦累进所得税法，在当时这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措施；发展了职业教育；实施了铁路部门八小时工作制等等。尽管从根本意义上说来，这些改革首先得益的是垄断资本集团，但是也不能无视对普通人民的积极作用。资产阶级政府的改革是广大群众通过斗争争取来的。

 威尔逊以“新自由”相标榜的改革，在1916年以后就几乎完全停顿了。在美国参战后，威尔逊第一个任期中所进行的一些改革措施有的是名存实亡，有的干脆就取消了。罗斯福的核心内阁成员、他的内政部长伊克斯在1939年9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曾提醒罗斯福不要重犯威尔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犯过的错误：“大战一开始，政府的一切都听任大金融集团和其他利益集团摆布。”[13]这说明“新自由”归根到底还是大资本集团的新自由。

威尔逊事业的顶峰是他亲自率领美国代表团远渡重洋，参加巴黎和会。这在当时的交通条件和美国政治传统下，是极其罕见的。他在满目疮痍的欧洲受到的热烈欢迎，使他戴上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救世主”桂冠。可是，他的幻想的破灭，也是通过巴黎和会来完成的。

注释：

[1]《美国总统制》，第250页。

[2]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罗斯福探索》，坎布雷奇1972年版,第279页。

[3]亨利·布兰登：《美国力量的收缩》，第6页。

[4]《美国外交政策制订者们》，第74、76页。

[5]《伍德罗·威尔逊与世界政治》，第218页。

[6]参见伯纳德·阿斯伯尔根据文件资料等编写而成的《罗斯福回忆录》，第68页。

[7]摩理逊、康马杰、鲁赫腾堡：《美利坚共和国简史》，第536页。

[8]伊利奥特·罗斯福和詹姆斯·布劳：《应运而起----白宫的罗斯福一家》，第383页。

[9]毕晓普：《罗斯福的最后一年》，纽约1974年版，第515页。

[10] 《美国外交政策制订者们》，第167页。

[11]《和〈纽约时报〉记者杜兰特的谈话》，《斯大林全集》第13卷中文版版248页。

[12]列宁:《在全俄矿工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列宁全集》，第30卷，第454页。

[13] 列宁:《在莫斯科省、乡、村执行委员会主席会议上的演说》，《列宁全集》，第31卷，第289页。

[14]哈罗德·伊格斯：《伊格斯秘密日记》第2卷,第701页

(节选自《伍德罗·威尔逊》十三“一面镜子”，第219~22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补注：在2000年4月13日美国《时代周刊》“20世纪美国总统排名表”中19位历史学家研究后, 威尔逊排名第3位,仅次于富克林·罗斯福和西奥多·罗斯福。请参阅后面的《盖棺论定罗斯福》的一篇补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