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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末,在校家属院的路上,我遇见校计算机中心主任房WB老师,他对我说:“老张,我最近换房搬家,清理杂物时,发现你的一根小扁担,早都不用它了,物归原主,送还给你吧……”
房WB提到的这根扁担,由一根碗口粗的榆木树枝砍削而成,长度仅90厘米,比标准的扁担短得多,故称其“小”扁担。扁担钩是用4毫米的粗铁丝揻制的。许多年以前,为了往四层楼上挑水挑蜂窝煤,我专门制作了这一副颇为精致的小扁担。后来我家搬到另一座楼的一楼,再也用不着它,就把它留给原来的邻居房WB老师。
从1973至1982的十年里,我住在老8号楼的顶层405室。那是一座简易楼,最顶层使用预制槽板盖顶,厚度不足2厘米而且无保温层,因此室内夏热冬寒。尤其在夏季,白天室内气温高达38℃,夜间外面气温下降,而室内仍高达37℃。热倒也罢了,更令人难熬的是缺水。那时,西安严重缺水,自来水压力不足,夏季经常断水,即使来水只能到达一楼。学校虽建了水塔,又修建了蓄水池,用水泵加压,皆因容量太小不能正常供水。在最缺水的日子里,只能在每日中午供水半小时。因此,各家准备下大大小小各种蓄水容器,单等午时三刻,只听得预先开启的水龙头发出一阵咳呛的响声,然后流出水来,于是大人小孩齐上阵,手忙脚乱地接水蓄水。虽然通知供水半小时,但随着楼层的升高,供水时间递减。我居住的8号楼四层,到了供水时刻,打开的水龙头嘶嘶之声干响,却滴水不出。
8号楼处于家属院地势最高处,四楼在中午集中供水时若上不来水,就意味着这炎夏期间彻底持续断水了。 我们这一层的5家只剩一条路——到楼下的住户家里去取水。好在那年头还没有分户安装水表,实行按人头收水费。我决定每日午间到住在一楼的一位同事家取水。因为,一楼供水的时间最长且流量充足,他们在较短的时间内就蓄够了水,我赶在供水半小时的最后时刻去,也能接到水。
当时,我校刚从北京迁出不久,几乎各家都有一只购自北京的白铁皮水桶(直径30厘米、高40厘米),用这铁桶装水,若只装九分满重约25公斤。于是乎,我这一层楼的各家都用铁皮水桶从楼下往楼上提水,只有我却发怵提水爬楼梯。我的胳膊力气小,提不动这一桶水,但是我肩膀能挑。与其扭着腰提一桶水每登一层还得放下喘息片刻,我宁愿挑两桶水一口气爬上四楼。因此,每到运水时刻,我就向隔壁的孙LT借用他家的那只铁桶,与自己的这只凑成一副挑子。挑水上楼后,将借来的桶(连其中的水)还给老孙。起初,老孙不好意思要那桶里的水。我据实禀告:
“你根本不必客气,我家没有水缸,无处存留那多出来的一桶水。”
为了顺畅地挑水通过那十分狭窄楼梯,我专门制作了这根超短的小扁担。此后,也不必端蜂窝煤爬楼梯了,挑着蜂窝煤上楼既方便且效率更高。
1973年,我去大连出差。偶然发现一处搪瓷厂处理物资门市部,那里正在卖廉价的大搪瓷桶,它原来是给机关团体盛开水用的。我们一同出差的几位教师立即赶去,一人买了一个。这是一些残次品的桶胚,搪瓷挂得太薄或不匀,直径40厘米×高40厘米,靠近底部圆柱桶边有一个直径3厘米的圆孔。我把它拿回家后,买一个水龙头堵住那小圆孔,它便成为一个“自流”的超级小水缸,正好能装两桶水。从此,我每天挑两挑水,第一挑装满“水缸”,第二挑存留一桶。三桶水“足够”我三口之家一天之需了。
我自小体格瘦弱,1962年大学毕业前检查身体,身高174厘米,体重只有48公斤。上中学时,我特别羡慕同桌的池SH。他个头虽没我高,却长得很结实,因从小劳动贴补家用,练就了挑担的本事。有一次,我们班去北郊鼓岭水库野炊,他挑着一担子的米、菜和锅碗瓢盆,随着担子上下颤悠的频率一路小跑,还能不停步地左右换肩……这幅画面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对比起来深感惭愧,那时的我却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典型的“豆芽菜体格”。
我的肩膀练成能挑担子,是在1964年。那年我被派去农村“搞四清”历时八个月。地点是京郊顺义县城关公社西丰乐生产队。除了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还得“学习老八路”,每天清晨给房东挑水。西丰乐村建在一个小岗子上,水井皆处于村外的坡下。从水井到我的住处是大约50米缓缓上坡的路程。我和谢ZC的房东是七口之家,一对中年贫农夫妇和2~14岁的五个儿女。他家的水缸能装6~7担水。这“四清”的八个月里,每天去村边的水井挑水把这个水缸装满,就成了我和老谢共同完成的任务。为此,每天早饭前,我都要出一身汗。
练会挑水后还有一次更艰难的考验——暮春时节栽种白薯。西丰乐生产队有大片的坡地,这些坡地全部用来栽种白薯。栽种的步骤是:首先用拖拉机把坡地翻耕并豁成垄,然后人工在垄背上用小锄刨出一个个苗窝,每个苗窝里放一颗白薯秧苗,往每个苗窝浇水后,最后用周围的干土把秧苗根和湿土掩埋并压实。预先在坡下机井水渠能通达的地方挖一个临时蓄水坑(直径两米、深一米)。我承担的任务是从临时蓄水坑取水,然后挑水上坡,放下水挑子后,提着水桶给每个苗窝里浇些水。一天之内,得在临时蓄水坑和坡上栽苗地之间,头顶烈日往返几十至上百次。
当年的白薯还没栽种完毕,我们这“四清工作队”就接到撤走的命令。我红肿着右肩返回了北京机械学院。经过月余,红肿渐消,右肩井处则长出了一个厚厚的肉垫——此后今生,挑担的本领长附于身。但是,能挑的仅仅是右肩,尤其自我不满意的是,没学会像老同学池SH那样途中换肩。
1971年初春,我作为“五七干校”的学员,来到米仓山之巅的打鹿池。一个伙房要供应一百多名师生的伙食。伙房的两位大师傅(曹、佟)需要帮厨的人手,领导决定派三名教师去帮厨,按月轮换。第一轮就派到我、张DS和苑LZ三人。机床实验室的实验员苑LZ心灵手巧,切菜手艺颇为了得,立即被主厨曹师傅指定为近身助理,主要工作是和师傅们一同切菜。我和张DS被分配做劈柴、挑水、烧火等粗活。张DS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与我同年被分配到北京机械学院,在同一个教研室。他身高一米八,但也是瘦弱无力,而且几乎没经历过体力劳动的磨练,根本不会挑水。我俩约定分工:他任烧火司令司掌柴灶;我当运水官专管挑水;劈柴则两人共同承担。这一来,我又与挑水结缘整整一个月。
原垦殖场有一排八间朝南的平房,背靠着山坡,东西走向的峰梁与平房的相对高度约200米,这是南郑县与勉县之间的分水岭。八间房的最西头一间是伙房。从平房向西,一共有五道山谷,分别名为簸箕湾、一道弯、二道湾、三道湾和四道湾。
我们的饮用水源位于簸箕湾底部,它是一个圆形蓄水池,直径3米,深2米。簸箕湾的流域面积不足0.3平方公里,这水池汇集了它的全部雨水。饮水池的南沿开了一个小豁口,让多余的水溢流到下游的小河沟,我们洗菜、众人洗漱洗衣都在那小河沟旁。
簸箕湾是朝南的阳坡,上半部遍山长满荒草几乎没有树(可是,爬到山顶往北看,陡峭的阴坡却是密集的森林。想必在许多年代之前,这阳坡也像阴坡那样,有过茂密的大树,但经历长年岁月已被砍伐殆尽),在簸箕湾沟底则长满了两米多高的灌木,依赖它们涵养水分,沟底流淌着一道涓涓细流,供给着我们的生活用水。但是,为我们蓄水的簸箕湾流域面积太有限,如果打鹿池有十天不下雨,我们的蓄水池就不再溢流。一旦无雨超过半个月,从蓄水池舀出的水就有一股鱼腥味,那时就得去一百多米之外取水了,那是打鹿池盆地中央,有一条小溪,作为嘉陵江支流的源头,常年流水不断。好在打鹿池经常阴雨连绵,十天以上不下雨的情形极少。
厨房的水缸是一个木板箍成的大桶,直径和高皆一米,大约可蓄水13~14担。厨房到簸箕湾蓄水池的距离约20米。平时,我总是让水缸里的水保持在七与十分之间,每次仅挑水三、四担,不至于太劳累。通常,张DS伺候灶火时,我就去挑水添满水缸。每天晚饭后天已擦黑,为把水缸盛满,我挑水,张DS总是提着马灯一路为我照亮。
帮厨第一周的周末,曹师傅吩咐,今天晚饭后必须清洗水缸。当天下午,我就不再给水缸添水。利用缸底的剩水,我和张DS摸着黑用炊帚洗刷桶帮和桶底,然后把脏水舀出倒掉,再注入少许清水洗两遍。曹师傅还曾叮嘱,最后要用干净的抹布把桶底擦净。于是张DS把肚皮挂在桶沿,俯身进桶擦桶底,我则高举着马灯为他照明……“啊呀!”张DS大喊着直身后仰、抹布向上一甩差一点打落我手上的马灯。
“一只大……老鼠!”他瞪大着双眼,惊惶地对我叫道。
我把马灯递给他,说:“你来举灯照亮,让我来处理。”
定睛一瞧,水缸底躺着一只死老鼠,淹死不知多久了,被泡胀得硕大无比。平时见个虫子都害怕的张DS确实被吓得不轻。我用火钳把死鼠夹出,又挑了一担水把水缸再清洗一番。虽然天色漆黑,还要连夜挑水,幸亏苑LZ挑水的功夫尚可,来替我分担。
水缸注满之后,我们赶紧去向曹师傅报告“水缸死鼠”事件。曹师傅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刚上山那会儿,还有过老鼠掉进大锅淹死在蒸锅水里……咱们的水缸原来就没有缸盖,用几块木板拼着凑合,往后离开厨房之前都要仔仔细细盖好大锅和水缸。那只死老鼠扔哪儿了?立马悄悄地捡回来,去后山坡寻个地方把它深埋了。还得记住,哥儿几个都把嘴巴闭严实了,千万莫把此事传扬出去,别让大家伙儿倒了胃口吃不下饭!”
1982年初夏,我作为外派访问学者,出国前治装,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顶层定做西服。试穿时发现我右肩比左肩低一厘米多,裁缝师傅为此在上衣右侧多加了一个棉垫肩。之后,同亲友们讨论,为什么我的双肩会左高右低?最佳答案还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这是我屡经劳动锻炼,用右肩挑担子的额外收获。若不算肩上磨出的肉垫,右肩要低得更多!
直到最近,我拍了一张胸椎的X射线照片。从背后看,脊柱有一个不大的C形侧弯,终于寻获了我右肩较低的病理原因。怨,只怨当年自己学艺不精,没能练就挑担换肩的本领。 华容 写于2014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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