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年轻的妈妈来信，说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竟然也有“作文”了。写什么呢？乱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全是胡思乱想，像说梦话。家里人争论的话记下来了，同学胡闹的事也捅出来了，做的乱七八糟的梦写出来了，对谁有点看法也直说了……总之，肆无忌惮。

我听了有些发愣：这个“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不一直是我所追求的吗？多少年了，我根本没法做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也不可能“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我总是瞻前顾后，谨慎地下笔，我有很多担心：担心被人误解，担心以言招祸，担心用词不当，担心触犯冒犯谁……然而，我竟然很少想到，我的笔在违背自己的意愿，我甚至觉得宁愿违背自己的意愿，也不能让别人不快，我的写作不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简直就是为别人而活。

但是，一个7岁的女孩却没有这样的顾忌，她自由自在地做她的梦，她的思想在自由地飞翔！

我想知道这个7岁女孩的“胡言乱语”会有什么结果。母亲庆幸地说，幸亏遇到了懂行的爱护孩子的老师，老师安慰家长，说：“儿童就应当这样自由自在的，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能对他们讲大道理，他们不懂，也做不到的。硬要他们违背意愿，写出来的都是不真实的，对成长没好处。”——我听到这里，肃然起敬。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对教育的认识，超过许多专家和教授。然而，家长告诉我，那位老师接下去的话又让她困惑了。老师说：“不过，这样的实话实说的孩子，以后考试时会吃亏的。因为老师们对儿童思维的理解可能不一样，阅卷通常是要有一定的标准的。”

也就是说，在表达的内容和方式上，儿童也要“统一思想”。什么可以想，什么可以说，什么可以写；应当怎样想，应当怎样说，应当怎样写，等等，都要按照“标准”。——其实未必是“教师的标准”，而是教材的标准，考试的标准。这些“标准”不一定正确，但是，理解也要遵从，不理解也要遵从。这方面的例子也太多，不久前，媒体披露有个孩子不愿学 “孔融让梨”，引起过一场讨论。平心而论，一个儿童，可以有那样的自由思想。他也许有吃大梨子的经历，觉得那个大梨子一定很好吃，认为没有必要把唯一的大梨子让给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而那个人也并非吃了这个大梨子才能活下去；他未必是个自私的人，只是他很小，还没有想明白。

一位编辑朋友也仅仅因为觉得要保护这个孩子表达个人意愿的自由，就被网民愤怒的口水淹没。在生活中，很多人在追逐利益的同时，总是自觉地扮演道德卫士，因而才有这种令人困惑的教育。在儿童刚刚面对这个世界时，就让他们“克制自己”，让他们违背生活常识，以服从既定的“标准”答案，这样的教育，代价太大了。我从不认为中国人没有创造的禀赋，也不认为中国学生缺乏创造的激情，只是他们从小处在僵硬的应试教育中，逐渐地丧失了想象力和好奇心。

尽管如此，我仍然感激那位小学一年级的语文教师，她尽自己的努力，保护儿童做梦的自由，虽然我对她的无奈也感到无奈。毕竟学生有自己的梦想，教师不能让孩子过早接受无谓的牺牲。

儿童的呓语，有可能是诗；不要唤醒他，等会儿吧，再让他做会儿梦。

（节选自《新民晚报》，2012年8月14日）

《中国科学报》 (2012-09-10 B4 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