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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知青到大学生
(以下是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朱小巧同学参与某口述史项目对我的采访笔录。)
口述者:武夷山
采写者:朱小巧
时间:2011年9月22日
地点:中国科学技术信息研究所
朱:您是1976年毕业的是么?是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么?
武:对,当时叫鲁迅中学。
朱:鲁迅中学是么?
武:对,文化大革命当中改名了。因为我们那个中学在解放前,曾经是鲁迅念过书的地方。历史很长,所以文化大革命当中叫鲁迅中学。文化大革命之前和现在都叫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朱:您是毕业之后,到江苏的六合插的队吧?
武:对,六合。南京的郊县。
朱:您当时上山下乡的时候,一般毕业都是十八九岁,也知道身边的人都是上山下乡的,您当时有什么认识么?有没有想除了上山下乡我为什么不能干些别的呢?
武:下乡的时候已经粉碎四人帮了。四人帮在的时候,当时就已经是那个政策了,就是城里面的人,每家的人只能父母身边留一个孩子,其他的都要下乡。都要下乡么,那我自己的想法就是响应政府的号召,就是我们在中学时一直有这样的动员嘛。
朱:然后你就选了上山下乡了?
武:对。而且在中学时候,我当过班长,也当过团支部书记,校团委委员,就是也应该在同学中间作表率嘛。就是那时也有表决心什么的,我也不是说,是学校让我表决心,是我自己说要上山下乡的,然后就兑现自己的诺言。确实那时还有这个认识,就是说按照毛主席的话:“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还真的是就相信他的话,就认为农村里缺乏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我们应该去。当时就是这样很单纯的认识。确实比较多数的同学都是能留城就留城。
朱:当时因为已经到了末期了嘛,好多就是通过各种招工有时候等返城了。
武:大规模的返城还没有开始。
朱:那个时候就已经这样,然后您在决定上山下乡之后,是通过什么方式通知您到下乡的地方的?
武:这个时候已经是知青下乡运动的晚期嘛,当时普遍的做法叫“厂社挂钩”,就是城市里的一个工厂跟农村里的某一个公社,用现代的话说叫建立“伙伴关系”,那个厂的子弟都到那个公社去插队,这样的话,厂里也可以给农村人积累一些条件。
朱:您当时是怎么到插队的地方的?是一个人去的,还是几个人一起去的?
武:记不太清楚了,“厂社挂钩”,我们那批都是我们厂的子弟,就由十四所派辆大卡车就把我们一块拉下去了,就是连人连行李都用装货的大卡车一块拉下去了。
朱:当时下去的时候家里面有没有给你带东西这样的?
武:带一些吃的东西吗?
朱:不是吃的,像用的一些东西可能会比较多嘛?
武:没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有一些同学到农村可能有些不适应,我是属于自找苦吃,并且是有思想准备的。在这个插队之前,比如说我们中学有过暑假到苏北,比六合更苦的地方去锻炼,不是像你们现在军训似的大家都得去的,是暑假谁愿意去谁报名,像那个我就报名了,那是到江苏北面的盱眙县,是一个历史很长的县,那个盱眙县比六合那边苦多了,那个时候每天中午吃的饭就是打一点米饭,打一勺菜,那一勺菜就可能是两片茄子,一片西红柿,就这样子,顿顿如此、天天如此,干农活是很重的。盱眙县那么苦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我们插队的地方是“厂社挂钩”的,跟盱眙比是比较好的了。
朱:这样,到了插队的地方吃住是怎么安排的?
武:吃住呢,因为我们那时是厂社挂钩知青点,跟过去不一样。过去插队是到村里去住,我们是集体住宿,分别到各个生产队去劳动。由十四所帮忙,具体是怎么安排的,完全由城里出的钱,还是由公社也出一部分钱不太清楚,盖了一个宿舍一个食堂,我们住的都是宿舍。男生是一层,女生是二层。
朱:我看有些书还有自己盖知青楼的那种经历。
武:我没有参加盖楼,有楼之后我参加了盖食堂。
朱:那次去的有没有比你们早去的知青?
武:有。他们本来分别是住各个生产队的,等我们知情点的楼盖起来之后,他们就撤回来了。大家住一块,然后每天早晨起来到各个生产队去干活。中午、晚上都在我们这一起吃饭,不用自己做饭了,有个食堂。
朱:有食堂就比较好一点。那食堂做饭是谁负责呢?
武:做饭是我们所在的那个大队,叫“接待大队”,派了一个师傅,他会做饭。我们知青点派了一个人做他的帮手,挑水、洗菜、切菜什么的,掌勺是那个师傅。
朱:那个时候感觉像我们上学住宿舍差不多了。
武:那比这个苦多了。没有床、只有地铺。地铺是什么呢,就是首先我们房间的地是土的地面,没有水泥的,就是很简陋的房子嘛,然后在土的地面上放一些水泥的桁条,你们可能也没有见过。
朱:是水泥板差不多那种桁条么?
武:对,就是水泥板嘛,但是是打算盖房子用的。盖房子过去都是用木头做大梁,后来木头少了,就把木头的梁改成水泥的梁了。梁指的是最长的那根,就是最高处的那根。那个梁架起来之后,从这个梁到墙那边要架很多这样的桁条。我们把水泥的桁条放在土的地面上,不是紧挨着,空一点距离放一根桁条,桁条上面就是草垫子,稻草的,稻草像帘子似的放在桁条上面,稍微铺得厚一点,然后稻草垫子上面也不像平常那样还有一个棉褥子,没有棉褥子,我们直接在草上面就放一个床单。比较娇气的人,皮肤接触到稻草肯定会过敏啊、长什么东西等。这些我都不在乎。大家都一样嘛。我们一个房间3个人,也是挺小的一个房间,没有桌子就是三张地铺,这边有一个壁柜,壁柜里可以放一些自己的东西,像煤油炉啊、碗啊、锅啊、勺啊这些东西。有一个壁柜,没有一张桌子。我要看书的话就搬一个小凳子用我们的地铺当桌子。
朱:那当时屋顶是个什么样子呢?
武:屋顶,我们是一个瓦房。
朱:瓦房要相对好一点。因为当时农村好多都是草房。
武:对,因为是“厂社挂钩”的嘛,城里的单位还比较有钱,情况能好一些。漏雨是不会有的。
朱:漏雨是会特别麻烦的。
武:对。如果当时漏雨的话,我们是一层,先漏在二楼女生的宿舍。住的房子是没有厕所的,公共的厕所在外面,离我们住的地方还有一定的距离。
朱:您当时插队的时候都是干一些什么活?
武:农活。
朱:就是农活,有没有下去还做教师的?
武:我们没有。我们整个知青点当中大家最羡慕的一个人,他的活没有农活那么重,然后拿的钱还比我们多,就是一个会理发的,他的技术比较好,自己学过这个手艺。在农村里面本身就是缺理发师,我们大队领导说你就专门理发得了。你的工作就是一个村、一个村地转,到了这个村里谁需要理发你就给他理。
朱:是定期的?
武:对。到了发工分的时候,他的工分就由大队里面出。我们在生产队里干活,那我们的工分就在生产队里面记,他是为整个生产大队服务的。那么他理发的就比我们这种肩挑啊什么的要轻快,并且给大家理发,大家也对他比较尊重嘛,对他也比较好,他也可能吃点好的。他是唯一的一个大家比较羡慕的。至于老师那时我们没有做的。
朱:因为各地的情况还是不太一样的,有的就是当老师的。做知青时,平常除了干农活之外有没有什么集体活动呢?
武:集体活动也让我们政治学习啊。
朱:政治学习是天天早晨读吗?
武:是晚上。已经收工了。让我们读《毛泽东选集》第5卷。
朱:在干农活的时候,那么多人有没有人干不下去的?通过一些别的方式,像病退啊、招工什么的就回去了。
武:在我们知青点里面没有。
朱:您特别喜欢看书,平时是怎么利用时间看书的?白天要干农活,是利用晚上吗?
武:就是起得早。就是文学作品里面说的,天刚麻麻亮,就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那时候农村里面还缺电,可能到晚上八点半左右就停电了。我白天干农活已经很累了,一停电我就睡觉。八点半睡觉,天麻麻亮时起床,也就可以了,睡眠时间是够了。我跟我们同宿舍的伙伴不一样,他们就是停电之后接着打牌,点着蜡烛。
朱:我看的资料里有好多就是打牌。
武:就是因为比较苦闷嘛,我插队时间比较短,有的人插队已经好几年了,觉得也没有什么前途,就比较苦闷嘛。他们打牌时我就在他们的打牌声中睡着了。然后早晨天刚麻麻亮就起床。我那时就是比较有规律的,就先是自己用煤油炉“沃”一个鸡蛋吃,食堂的开饭时间不是有一个点嘛,那个点还没到。早晨起来肚子饿,就自己先打一个鸡蛋吃。这个是不上早工的时候。上早工的时候就是吃饭前先上早工,当然,即使是上早工的话,我也还是可以看一会书的。不是太农忙的时候,不需要上早工。
朱:一般南方是夏秋季比较忙。
武:对,冬天没有事。
朱:您当时都看一些什么书呢?
武:有几种类型吧。一个是英语我继续看,英语当时有个一个教材叫灵格风,是英国出的一个教材,中文就叫《灵格风》,就是按照英文那个发音来的,当时七十年代认为比较好的一个原版教材,复印版。我看《灵格风》的高级教程,在当时一般中学生不会看的,也看不懂,就自学呗。另一个是自学高等数学。自学高等数学是因为我们中学班主任说过,你要是不会高等数学的话,连马克思的《资本论》你都看不懂。我们对老师的话都是非常听的,而且,那时候不是都号召读马列的书嘛。我的想法是我不管干什么,我都要读马列的书,要是不会高等数学连马列的书都看不懂,按照这个逻辑就得学高等数学。也不是说,事先知道要恢复高考才自学数学,那时没有人知道要恢复高考。因为中学老师的影响就是这么大。自学高等数学,书买不到,没有教材,我已经下乡了,给我弟弟写信说你给我看看能不能买到高等数学的书。他在南京跑了多少旧书店,因为新书里面是没有高等数学的。那时也没有大学,知识越多越反动嘛。他在跑了很多旧书店才给我买到一本二手的书,是人家淘汰不要的。那时开始自学高数学。书的后面还有题目,也做题。做了以后对答案,一看也不对,也没有人讲,哪里错了也不知道,也没有人辅导。三部分,一个英语,一个高数,还有一个列宁选集,读马列的书嘛。
朱:你们插队的地方有工农兵学员吗?
武:工农兵学员没有听说过。那时肯定有这个说法,已经好几年啦,但是在我们那里,当知青成为为工农兵学员的从来没有听说过。
朱:插队就是天天干农活一直都不能回家吧?
武:没有人规定,在农村里也没有那么严格的纪律。我回家是非常少,因为我不怕吃苦嘛,回家也很少,到过节时,大的节日,像五一节、国庆回一趟家,除这个之外我一般不回家的。但是有的伙伴自己想多回几次也没有人管。
朱:没有固定的放假?
武:也没有,因为到生产队和那里农民一样,生产队是每天都干活的。
朱:自己回去时要不要请假什么的?
武:要跟队里打声招呼,其实对于生产队来说,当时我们的说法,农民开玩笑地说:我们是去抢工分去的,因为农村并不缺劳动力,不会因为我们知青去的人多了,它的产量就增加。田就那么多,我们去了还要分他们的口粮,但是政策就这样规定。
朱:插队有没有难忘的事情?
武:那就太多了。正好处于记忆最好的时候。各种事情。比如我们知青点里面当时有一个特别懒但身体很好很能打架的人,打人了,大队书记将我们召集在一起开会,像批斗会,批判他,让那个人站在那里。打架那个人姓X,他留着长发,当时就认为留长发是流氓习气。书记就训话,除了讲他打人不对以外,说“你那个头毛,多瘆啊!”普通话叫“你那个头发那么长,多难看!”,那头毛。
朱:我们那边头发也叫头毛。我是安徽的。
武:我插队的地方离安徽比较近,我们要是到自由市场去逛,自己买点鸡蛋什么的,我们去的最近的一个集市就属于安徽的。
朱: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么?
武:好玩就自己找乐呗,有些好玩的事就是不好的事情,例如刚才那个打架的人看到农民挑着西红柿来卖,就去偷,倒不是不肯花钱,就是觉得好玩,恶作剧。等农民发现时,西红柿就少了很多了。
朱:他就把那个西红柿塞到裤兜里?
武:不是,有同伙的,一转手,后面的人就接过去了。恶作剧。
朱:当时也还是十八九岁,还不懂。
武:对。我们当时初中高中就4年嘛,初中2年,高中2年。要洗澡就要到镇子里或县城澡堂去,住的地方没法洗澡,去洗澡的话,怎么去呢?走路,最近的地方也挺远,知青就强行搭过路的拖拉机,也不认识对方,就强行冲上去坐,农民也习惯了,对知青一点办法也没有。
朱:那么夏天呢?
武:附近有个池塘。
朱:男生还比较方便,女生呢?
武:女生也只能是,我也不知道她们,她们可能擦一擦身。也没什么办法。而且当时没有觉得不洗澡天要塌下来似的。就这个条件。
朱:在当地适应一段时间也就过了。
武:我不需要适应过程。
朱:您就是抱了吃苦的心,怎么苦怎么来。所以说这段生活是比较难忘的。
武:最重要的是农村那个苦吃过了,我上班这么多年从没叫过苦,倒不是因为我精神多崇高,有苦也不叫苦,而是说,现在工作再怎么累,跟农村的累比,又算什么,根本不算什么。
朱:你是什么时候毕业的?
武:76年7月。
朱:77年10月份才出来高考消息,高考前正式发布前,有听到别人说的高考的小道消息嘛?
武:没有,就是听正式的消息。
朱:正式听到高考大概是什么时候?
武:就应该是在媒体公开报道之后。
朱: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听到消息的?
武:这个记不清了,是家里面有人捎信还是听广播,这个记不清了。
朱:好多是家里人来信。您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武:我还好,不像有的人欣喜若狂的。一个我本身的性格不会大起大落的,另一个我插队时间短嘛。后来上大学之后,我们同一个宿舍的人,大部分都是插过队的,有些插队时间比我长,他们就会说:在农村经常想一个问题,我以后一辈子都这样嘛?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
朱:因为当时您还是一年,可能时间再长一点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武:对。听到这个消息就赶紧回城复习呗,知青点里凡是中学有点基础的都回来复习了,有些人知道再复习也没有用。自己觉得有些基础的都复习。在四人帮还在时,没有好好上课的情况下,他都是不及格的,那肯定没戏。
朱:您还是觉得个人的努力特别多?
武:但是不回母校复习,绝对考不上。
朱:当时家人支持您参加高考吧。
武:这肯定是支持。
朱:10月知道高考消息,12月考试,一个多月怎么复习的呢?
武:母校办的班,那时候都是免费的。母校说当年我们的毕业生,无论是工厂当工人的,或者是毕业插队的,凡是愿意来复习,我们老师肯定好好教。当时老师肯定是这个想法啦,从我们这上中学的人考上大学都很高兴的,也不要任何培训费,愿意参加高考报个名就可以了。
朱:因为有些地方没有你们学校的这种,要靠自己复习。
武:我们还是比较幸运的。而且我们是好的中学,很多老师还是很有经验的。
朱:当时复习资料还全吗?
武:到处找嘛,找历届的考题,十多年前的考题,有人找到之后就抄录,油印,然后做题。我当时做数学题的一个本子还在。
朱:当时考的是理科吧?考理科的要考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化学。
武:物理化学是分开还一起的,记不清了。物理化学是一门卷子上考的吧,一门卷子上,一半是物理一半是化学,然后数学、语文、政治。
朱:考试去的时候是很多人一起去的吗,当天?
武:当时我们考场在六合县城里面,考点就设在上一级的地方,我们知青点,那年男生参加考试的有5个,我请一个熟人帮我们在六合找了一个旅馆,但是也订不上,床位满了。当时旅馆很少,不大能订上,4个男生去,房间里只可以住2个人。我风格高,我们4人中有两个比我们高一届,就让两个大哥在正常房间里面睡,我和我好朋友,我们两个就在走道里面架了一张床,2个人睡一张床,打通腿睡。房间没有了,就在外面的走廊里。
武:那时候旅店都是参加高考的人么?
武:从农村参加高考的没那么多人啊。我们知青点大概100个人左右,第一年去参加考试好像只有6个人,5个男生,1个女生。
朱:相对来说就很少了。您还记得当时考场情况?是在什么地方考的?
武:都没注意过,估计是一个中学呗。
朱:考卷是用印刷毛选的纸印刷 ,这个是北京的情况还是全国的?
武:我们那里肯定不是,纸没有那么好。
朱:当时考卷的题目多吗?时间长吗?
武:题目没有现在多,考试时间差不多,记不清了。
朱:还要多考一门英语么?
武:没有,不考英语,我们那一年不考英语,如果考英语的话,等于多数人都不及格,考了也没有意义。
朱:考后等待录取时是什么心情?
武:我爸妈比我急,我没有什么。因为我报的是南京工学院,就是现在的东南大学。我报的是建筑系。家长还认识建筑系的老师,就去打听。人家说录取名单里没有我,就以为是我没有考上。
朱:那时没有考上档案就被扣在那里了,填第二志愿也看不见档案。
武:我倒不是第二志愿,那时据说是因为我物理分考得高,被电子系给拿去了,但那个时候跟本人是不打招呼的,也不征求本人意见。一看建筑系录取名单没有,我就认为没有考上,就又回知青点干活去了。那次我爸爸怕我心情不好,他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一般放假回来几天,我回去也是自己去,没人送。我自己当时确实也没有那么失落。
朱:是因为觉得复习一年还能再考嘛?
武:也没有想那么多,那时小嘛,不知道想多长远的事情。没考上就继续再到知青点干活去呗。说起来人家都不相信,后来通知书来了,从封面应该能看出是录取通知书,我当时在吃饭,我没有打开看,接着吃饭,吃完之后才打开来看。打开了之后也没有高兴得跳起来什么的。我就告诉了我一个很好的伙伴,就是当时我们一起在旅馆房间外面睡觉的那个,告诉他我录取了,然后就打道回府了。
朱:就自己回去告诉家里了吧。
武:对,那时候家里也没电话嘛,我回去告诉家里人了。我那个伙伴过几天他也收到通知了,他上的是北邮。
朱:当时你们5个男生考大概考上了几个?
武:当时我们住六合县旅馆的都考上了。其中有一个人最后录取了走读生嘛,就是第一批分数不够,想多招一些人,比如说能在南京市自己解决住宿问题的南京人或别的地方的人,扩大录取了一批。比我们大一届两位,其中一个是考上南京大学的核物理专业,一个是河海大学的。我们这两个在客房外面睡觉的,一个考上北邮,一个是我,在南京工学院。知青点另外一个和我关系不是很近的人考上了中专。
朱:当时插队的乡下的人知道你们要考试你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么?
武:不知道,我们知道消息后就打道回府,有两次。一次是回家复习去了,第二次是报喜信去了。大队副书记管我们管得更多一点,他观察到我平时喜欢看东西。我下地干活时,我兜里还揣一张折起来的报纸,过期的报纸。我家里知道我喜欢看东西,厂社挂钩嘛,有时工厂送一些机器、零件过来给社办工厂,家里就托司机给我捎一些东西,比如带些《参考消息》,是过了一两个月的《参考消息》,我兜里面揣一张报纸去干活,干活时田间休息,我就把报纸掏出来看。有了高考的消息之后,大队的副书记说:武夷山这样的应该能考得上。
朱:当时中断10年,大学各个专业老师的安排是怎么样的?
武:课很紧,是满的。后来大三大四就做毕业设计,就不是课啦,做实验。需要上的基础课很多,特别是我们电子工程专业的对物理学的要求很高,热力学与统计物理,固体物理,理论物理,量子力学都要上,光是物理学的基础就要上很多。
朱:当时学校图书馆怎么样?
武:图书馆跟现在比就太差了,因为是用卡片检索的,慢,一张索书条递出去可能要查半天,可能你等了半小时,结果是“此书已经借出”,就白等了。
朱:刚上大学有很多书可以看并且有条件看,是不是看了很多的书?
武:我整个大学期间在图书馆借出的书和期刊的名字我都有记录,但是不多。对于我这么喜欢看书的人应该说是不多的。原因是书老是被借走,而且浪费时间,就不怎么想去了。
朱:您大学自学了很多语言,像当时是通过什么条件自学的?
武:英语本身就基础好,因为一直自学。大学英语课,由于我们有很多老三届的,他们很多人中学学俄语,照顾他们的进度,从英语字母开始教,那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就在上英语课的时候写数学作业什么的。我们英语老师就不高兴了,说:你不听我课,可以,因为你程度不错了,你看英语书啊,别写数学作业。我的习惯是一有作业我立刻就做,不会拖延的。后来这样吧,我也跟老师聊过,她说,你不是有点俄语基础嘛,我们刚好给没有学过英语的老三届开了俄语课,你去听俄语课得了,别上我的课了,最后一天考试你来参加就行了。我就听俄语课去了。学过一点俄语,是初中的时候中学班主任教的,她是南京师范大学俄语专业毕业的,英语是她的二外。后来跟苏联关系坏了之后,她改上英语课,她自己俄语更好。中学时,有一阵子所谓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就是四人帮还在的时候,有一阵子抓教育质量,四人帮要批判。回潮的那个阶段是初一,我们班主任说:你们谁想学俄语,我利用假期的时间,我教你们,我们一些同学就报名了,用了一个假期的时间就把俄语的第一册教完了,本来是一个学期的课程。这就说明,现在课本的伸缩性还是挺大的,对于爱学习的人,可以很快就学完。俄语的特点,第一册学完后就会读了,跟英语不一样,你不查字典可能读不准。我就是这个俄语基础,跟老三届差很多,刚开始上课时,也跟不上,就跟着听呗,自己再花点功夫,俄语是这样下来的。上课也没有任何作用,当时也没有什么学分制的说法,但是我自己愿意多学呗,能学就学。
朱:当时的求知欲很强吧?
武:对,我们同学普遍都是这样。然后日语呢,是我妈妈单位有工人夜大学,我妈妈听说后就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说听吧。晚上上课,对我们正常的课程没有什么影响,我就从南工跑回来去听课。当时也是进度很快,五十音图,两节课讲完,进度很快。像我比较爱学外语的人,第一节课来,我跟我妈说,我学不下去了,我妈说:没关系,能学下去。那个时候老师也很好,也没有说:你不是我们单位的,跑来听干嘛?他看到有人愿意学,很高兴,我参加考试,他也给判卷子,等于给他增加工作量,日语是这么开始的。然后德语,是后来招研究生,是我们读本科期间,也开始恢复了招研究生,一部分研究生的二外是德语,学工科的人,德语比较重要嘛,德国科技比较发达,我也跑去听了。那时脸皮比较厚,那个德语老师不愿意没有干系的本科生来听,我就脸皮厚,就在那里听。法语是这样,法语是像我们这样的工科院校都有英语师资班和政治师资班(马列师资班)。就是英语老师不够,等外语学院的人毕业来当老师?外语毕业的人来当老师,休想。外语学校的人毕业就被外交部、外经贸部都抢走了。大学英语老师不够,就自己在当时考外语学院没有考上的人当中录取一部分人过来,培养英语老师,毕业了之后当英语老师。然后政治老师也不够,也培养一部分政治老师。这个就叫英语师资班和政治师资班。既然是英语师资班,他们就按照外语学院的要求开二外。他们二外开法语的时候,我又去听。当时我和系里另外一个同学去听。这个同学现在在美国硅谷呢。他跟我不一样,专业课方面学习很好,而且他数学竞赛比我们学校数学系的人考得还要好。法语老师挺好,也欢迎我们的。我们俩的考试成绩在他们班上是名列前茅的。
朱:现在还有没有联系特别好的人?
武:就那个考试前一起睡在旅馆客房外的,我们一直联系。还有一段经历,什么呢,我们知青点不是盖食堂么,我和他长期在工地上干活。一开始的时候,让知青点的男生都参加,盖食堂,架那个水泥房梁,都是人力递上去的,那时候全体男生都上。后来不要那么多人了,大家都回到生产队去干活。大队的副支书一直在观察谁干活最不偷懒,他最后决定我们俩留下来,我们俩帮工,什么洗沙子、运砖头、拌水泥啊,干这样的。我跟他本来不是一个生产队的,他也比较喜欢看书,我们俩都是在不知道高考消息的时候,我们俩都做过那种数学题什么的,我证明不出来找他,他证不出来找我。然后一块盖食堂的过程中,一起干了这么长时间,然后打通腿那样睡。他现在是在南京熊猫集团的一个技术骨干。他每次到北京来出差,有空就过来聊聊,没空也要打个电话。
朱:一次高考改变你的什么?
武:彻底改变了,肯定的。我那时没有什么长远想法,但我有一个想法一直没有变过:我要充实地过好每一天,就可以了。我没有给自己定一个什么目标:我要搞学术,我要当院士,我要是走仕途一定要当上什么司长啊,这样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但是我要求自己一定要充实地过好每一天,每一天都不要虚度,心理就满足了。
朱:有当时准考证、复习资料么?
武:没有。没有注意保存。
朱:今天谢谢您了,您对当时的一些回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武:也没什么,我总的感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会有不同的评价,都是过来人,感觉也不一样。像我这种是插队比较短的,我认为对于我来说是好事,一个是从此以后也不怕苦了,第二是我知道中国的底层是什么样子了,当时没有底层这个词啊,自己亲身经历过了,以后在工作中提一些政策建议时,我不可能提一个书生式的建议,我一定要知道中国底层是一个什么样子,中国现实是一个什么样子。
朱:现在城乡差距还是满大的。
武:是啊。另外,还有就是说,我自己不会看不起农村人,包括语言,像城市语言里有很多说法,有很多语言贬低农村人的,什么“土老帽”之类的,这类词我肯定不会用。
朱:当时你们100多人下放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有没有受你们的影响呢,比如说生活上的?
武:那么厂社挂钩之后,那个厂对他们大队的帮助还是挺大的。只是靠农业的话,收益还是挺低的。那么有一个工厂,东西卖出去之后,对他们大队来讲就好多了,应该是互益的吧。
朱:那个工厂是生产加工的么?
武:具体生产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机械类的一些产品。
朱:当时我觉得还是挺少的,像这种厂社。
武:少,因为有条件的才能做到,如果城里这个厂很小的话,它也没这个实力。
朱:像您当时那个环境能坚持下来看书真不容易。
武:有一条不是父母灌输的,但自己心里一直不认为知识无用,知识肯定是有用的。这段经历对于我个人来说这是一个宝贵的经历,是正面的。
朱:今天谢谢您了,说了这么久。
武: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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