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源: 北京晚报 2018年09月20日 版次: 45 作者:
孙燕华
齐白石、李苦禅、许麟庐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中师生关系紧密、传承清晰,既有大写意花鸟画统一内涵又有各自特点的一个整体。他们为近现代艺术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起到了承前启后的历史作用。
齐白石(1864-1957),实足年龄93岁,生于湖南湘潭杏子坞。
李苦禅(1899-1983),实足年龄84岁,生于山东高唐李奇庄。
许麟庐(1916-2011),实足年龄95岁,生于山东蓬莱大皂村。
从1864年至2011年,他们三人生活的跨度长达一百四十七年,这是中国复杂且剧烈变化的一段时间。就在这段时间里,许多名人学者、文坛好友、师生、同学,以至于家族中的几代人,由于各种原因出现了争执与分歧,因此产生矛盾,甚至是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者众多。然而齐白石、李苦禅、许麟庐这三人却紧密关系,始终如一,并且在艺术创作中和谐共生,相互助力。个中缘由,值得人们深思。
笃学向善 质朴敏行
齐白石出生于同治三年,此时已经是慈禧掌权的年代。朝野的矛盾从咸丰去世后重新整合,但不管如何努力,大清国亦如强弩之末。生于湖南乡间的齐白石,从放牛、种田、学雕花木工开始自己的人生。他求学求艺的道路,基本延续了自古以来农村的常规途径,因此胡沁园、陈少蕃、王闿运这几位当地名士,因学生齐白石的成功而成为享誉中外的名人。齐白石遵循“艺多不压身”的古训,以“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打下坚实的诗文底子和绘画技法的基本功;三十八岁时经历的“五出五进”,更使他迈进大写意的境界。此后一段深居简出的“田园生活”,他得以步入个人修养和思考的从容阶段,一如王维、陶渊明的某种心境。故而齐白石到北京以后发生“衰年变法”,也是一种必然。及至晚年,白石老人欣逢盛世,得以圆满了自己的人生。齐白石毕生认真、谦虚、勤奋、真实,他总是大胆进行拓展与摸索,后生们总会从他的作品中得到启迪。
李苦禅出生时已值清朝末期,按农历说,应为光绪二十四年。“公车上书”、“戊戌变法”的接连发生,以及后来清政府签定的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和屡次战败,让国家陷入民不聊生的境地,这也使得孩童时期的李苦禅酝酿出一腔报国正气。再者,鲁西平原自古就是尚武之地,所以李苦禅在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中多了几分豪壮之气,这是时代变迁的赐予。他常说:“1919年,‘五四’我没赶上,赶上‘六三’了,我带聊城中学的同学们走着到北京来参加游行……”山东是孔孟的源头,齐鲁百姓在遵从儒家学说的自觉性上更为突出,这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担当,在李苦禅身上表现得很充分。通观李苦禅的一生,无论是为人做事,还是绘画创作,都是通透的传统文化的气派。这位山东汉子,敦厚朴实又有股子拼劲儿,他以拉洋车挣学费完成国立北京美术学校的学业,并以敏锐的眼光选择了白石老人为师。
许麟庐出生时已进入民国时期,各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捕鱼为生的许家爷爷决定带一家人到天津谋生。1932年,许麟庐毕业于天津甲种商业学校,但他无心经商,一心钻研书画。他的起点很高,少年时得识皇族王孙溥心畬,经常往返京津两地,到颐和园溥氏居所求教。这段经历使他观赏了不少古今名画,还有机会得到溥心畬的点化,这为他后来去大学讲美术史奠定了一定的基础。当然,进入荣宝斋工作后到全国各地收购字画的实践,为他积累了更为直观的经验,这种“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鉴定家。
1945年,二十九岁的许麟庐一家迁入北平,开办了大华面粉厂。在此之前,他与到天津举办画展的李苦禅相识,豪爽的性格、共同的旨趣,尤其是山东人特有的义气和热情,二人一见如故,磕头盟誓,结为兄弟。从此许麟庐不但多了一位二哥,也拜在了白石门下。
有齐老师为后盾,有李二哥的支撑,三十四岁的许麟庐卖掉了面粉厂,办起了画店,白石老人将画店命名为“和平”并且亲自题写店名。由此,和平画店,进入了北京绘画的发展史。
和平画店不但为当时的对外文化艺术交流提供了广阔的平台与难得的机遇,这里也成为师徒三人在一起切磋艺术的最佳选择。李二哥没课时几乎都在那里,哥儿俩画画儿、聊天儿、唱戏、喝酒,不亦乐乎……白石老人驾临画店时二人在侧伺候,又说又唱,哄得九十岁的老人十分开心,画儿画得更好了。
共同的爱好与师友
齐白石、李苦禅、许麟庐有一个同样的爱好——京戏。
京戏被称为“国剧”,是写意艺术在舞台上的体现和展示手段。李苦禅和许麟庐二人经常结伴去白石老人家,给老人亮起嗓门唱上几段,在院子里比划几下身段,这是师徒如父子的一种具体表现。
众所周知,齐白石与梅兰芳相敬、相识、相知,他们的交往基础,是对传统艺术的理解和各自开拓创新的追求。而齐白石喜欢梅派,也是与他的性情修养相统一的。梅派唱腔听起来似乎不难,特点不突出,但是真正学起来难度却很大。他的唱腔和表演,完全靠的是深厚的修养与扎实的基本功。
孔子的“中庸”之道颇有哲理,“扣其两端而执其中”,这正是齐白石与梅兰芳通过实践提炼出来的美学追求。
齐白石的作品之所以总能被人们做出新的诠释,皆出于此。他的画绝不求险、求怪,也不偏颇,看似信手拈来,却完成得非常神奇。即使是鱼篓、锄耙、螃蟹、鱼虾,也都画得十分有情趣,我想这是他以自然为道的一种表现。侯一民曾说:“齐白石是最笨的画家,也是最巧的画家。”此言不谬。他的“笨”并非“愚笨”,他的“巧”亦非“机巧”。而梅兰芳的雍容大气、沉稳内敛,一个台步,一个眼神也如是。他的表演都是反复打磨和实践的结果,决不以某种技巧来取悦观众。梅兰芳拜师齐白石学习绘画是精神的需要,更是提高自身修养的需要。
李苦禅正式拜尚和玉为师学习大武生,也是众所周知的。在京戏的各个行当中选择大武生,体现了他的真性情。李苦禅的老家高唐位于聊城地区,至今尚存柴进花园,周边阳谷县、景阳冈等地名妇孺皆知,习武是当地男孩必学的科目。李苦禅上小学时,从李奇庄到县城的这段路经常是翻着跟头,打着旋子走。因此入了京城,看了国剧,拜师学艺也就成为很自然的事儿。
我经常对着白石老人与苦禅先生画的螃蟹对学生们讲,齐家蟹带着河泥的土腥味,李氏蟹俨然是“扎着靠”的大武生。同样是京戏,同样是写意画,个性却不同。
由于李苦禅有西画底子,他在画面构图和形象创作上展示了更加自由的力度。这种力度中就有一部分源于京戏舞台的实践。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的线天长等几个学生想排演一段京戏参加院里的新年晚会,为此找到了正在学院任教的李苦禅。他说:“文戏你们唱不了,演一出武的吧!”于是选择了《三岔口》中的“摸黑”一节。李苦禅去繁就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严格训练,其中采取了类似“六法论”中“骨法用笔”、“经营位置”的原则,去掉无人扮演的女角刘利华之妻,重新组合,既保持了剧情的完整,又让每个演员的能力尽可能地展现出来。谁知此剧在参加北京市大学生文艺汇演时竟获得了一等奖,受到时任文联主席老舍先生的夸赞。
许麟庐的青少年时期在天津度过,那里是北方各种戏曲和曲艺的大码头,杨宝森和杨宝忠兄弟二人在天津颇有影响,考虑到自己的嗓音条件,许麟庐选择了杨派老生。杨宝忠原是余叔岩的高徒,后改行拉胡琴,余叔岩天赋很好,常人难以企及,于是在杨宝忠的协助下,杨宝森创立了“杨派”——他们把余派调门降下来,增加了宽厚度,扩大了脑后音,产生许多低回婉转的新腔,便于学唱。当然,要想真正唱出杨派的韵味还是不容易的,许麟庐自小就学,唱得不但有味,而且把这种飘逸流畅往他的书法上靠。
早年间,画家迷戏,唱戏的迷书画是非常普遍的事,但像齐白石、李苦禅、许麟庐这样能把这两种修养结合得如此紧密,达到如此高度的,却是不多。
除了拥有共同的爱好,齐白石、李苦禅、许麟庐这三人还曾得到同一个老师和好友的支持,那就是徐悲鸿。
徐悲鸿与齐白石的友谊和彼此的信任,完全是建立在对传统国画的发展角度上的。徐悲鸿认为陈陈相因的泥古不化是应该革除的,而齐白石恰恰在创新道路上独树一帜,这就奠定了徐悲鸿从1928年开始,几次邀请齐白石这位木匠出身、尚未出国留学、没有大学毕业文凭的画家到美术学院教课的基础。如果说陈师曾是为齐白石打开画作销售渠道的恩人的话,徐悲鸿就是为齐白石打开进入高等学府艺术殿堂大门的恩人。
李苦禅与徐悲鸿则是明确的师生关系。李苦禅曾回忆他临摹过徐悲鸿的一张油画,那张画上画了一个人掰开一只狮子的大嘴,正和狮子搏斗。通过查阅北京大学的建校史料,可知这幅画创作于1918年。李苦禅曾到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短期学习过,这为他进入国立北京美术学校打下了基础,使他从聊城中学学习国画到后来转向西画学习做了基础上的调整。因此李苦禅从来都称徐悲鸿为“徐院长”。
就是这位徐院长在接到毛泽东主席的信后,把李苦禅重新安排到中央美院国画系教课,还特地安排李苦禅的夫人李慧文到中央美院医务室工作,这个家庭得以有了相对稳定的生活。所以徐悲鸿既是李苦禅的老师,也是他的恩人。
言及和平画店的兴旺,有中央美院一些师生的功劳。当时,不论是老先生还是青年教师,都常到画店,或看、或买,也在这里交流艺术——李苦禅就在和平画店里创作过一幅《扁豆图》。当时白石老人在侧,提笔写道:“傍观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托裱后,徐悲鸿看到了这幅画,在绫边上又题写“天趣洋溢,苦禅之精品也”。
徐悲鸿很喜欢到和平画店同许麟庐交流,经常看看店里有什么新进的货。这“货”并非“新作”,而是当时许多旧官僚、文人因经济拮据出让的文玩字画,其中不乏名人佳作。徐悲鸿崇尚任伯年,在为任伯年画集撰写的前言中,对他有很高的评价;徐悲鸿也很信任许麟庐的人品和眼力,委托他只要见到任伯年的精品就帮他收购。其实当时徐悲鸿也并非大款,经常是用自己的画来交换任伯年的画,因为当时任伯年的画价还没有徐悲鸿的高呢。徐悲鸿的这一举措不仅提高了许麟庐的威信,也提高了和平画店的声誉,许麟庐自然对徐悲鸿以恩师、恩人相待。
齐白石、李苦禅、许麟庐这三人皆出身于农家,几千年来,在以农耕文明为基础框架的中华大地上,孔孟老庄的学说深入人心,因乡间质朴所塑造出的“人性”,是这三人所共有的。而且他们崇尚“仁、义、礼、智、信”,遵循社会交往中的各种道德规范,拥有相同的人格追求与旨趣,这既体现在他们的作品中,也体现在他们的为人交友、绘画创作等各方面,这种共性,或许就是他们感情交好的最重要的基础。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2-22 22:2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