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发秩序和理性不及

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在《法律、立法与自由》中提出自发秩序的概念，认为自发秩序是一种自然生成的秩序，与人类或其理性无关。远古时期，没有国家、没有复杂的社会秩序，质朴的人们只根据对自己是否有利来决定行为，在长期的互动和磨合中形成了习俗和惯例，这些最初的社会秩序便是自发秩序，由芸芸众生创立，自愿生成和实施，没有任何强制性，不同人群间习俗竞争形成优势扩张。

自发秩序有两个层次的含义，一是在现实中的对应物，即习俗和惯例；二是抽象意义的自发秩序，几乎等于自然神，也即天道、“最好的社会规则”。

现实中的自发秩序不是尽善尽美的，无法等同于天道或上帝的规则，从哲学角度看，自发秩序本身如同康德所说的物自体，人们只能看到其表象，而永远不能知道它的全部真相。哈耶克在《感知秩序》中指出，“心智必然永远停留在物自体王国，我们只能通过直接经验了解它，而永远不能完全解释或‘引申’到其他地方”，即：人类不可能完全认识这个宇宙及其各种事物，这便是理性不及。

理性不及不是理性完全不及。理性可以从现实的自发秩序中抽象出更一般的规则来；但，作为经验的自发秩序，并不简单是理性的原材料，一旦加工后，仍然包含了理性不及的部分，这部分决定了人类行为的成败。

哈耶克认为，人类认识的自发秩序原则和大部分理性不及的自发秩序物自体为基础，形成了现实的社会秩序结构，这两部分是否恰当地结合，以及以什么形式结合，决定了社会是否有效。但，对于经理性思考过的经验性自发秩序，人们不能鄙弃，而应尊重甚至敬畏。

2. 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

人类与疾病的斗争过程漫长而曲折，在社会实践过程中，人们一边认识疾病，一边积累诊断和治疗疾病的知识和方法，逐渐形成今天的医疗服务的行为和规范，以及提供医疗服务的各种医疗机构和为医学发展提供支撑的各种研究机构，医疗服务系统及其中的医院已经成为社会体系中一个重要而庞大、复杂的体系。

根据哈耶克关于自发秩序的论述，为了提高或改善医疗服务系统运营效率、效果，需要建立尽可能好的运营规范和制度，为此，有必要理清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并由此抽象出恰当的规则，以适用于医疗服务体系的运营管理。

我们有必要先回到远古时期。最初没有医学，也没有医生，部落里的任何人罹患某种疾病，最好的办法是对患者予以真诚的抚慰，陪伴在身边或者做虔诚的祷告等，这个完全可以做到；后来，随着医学的萌芽，人类具备了少量疾病的诊断和治疗能力，给与患者的除了抚慰，还可以给与力所能及的治疗等帮助，有的能够治愈，彻底解除病患。经过长期的互动和磨合，逐渐形成了医疗服务的“习俗和惯例”，也即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

早在2400年前，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誓言为我们提供了经典的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的文本，分别从尊师重教（保障从业人员）、严格执业、平等待人等几个方面予以描述。无疑，上世纪初，特鲁多（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医生的忠告“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抚慰”也符合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之原则。

3. 简单规则解决复杂问题

冯·诺伊曼（John von Neumann）设计了一个计算机模型，这种模型为“元胞自动机”，试图描述事物的繁衍和演变过程，但没有成功。斯蒂芬·沃尔夫拉姆（Stephen Wolfram）将元胞自动机简化到极至，只有一维、三个元胞和两个状态，发现最为简单的规则重复迭代可能会导致复杂行为，产生非常复杂的体系；经过大量实验，他把元胞自动机生成的图案分为简单型（即简单系统、单调迭代、周期性变化）和复杂型（即复杂系统、耗散结构、复杂有机体）。

在现实中，工厂大规模生产完全一样产品和预测周期性运动的天体轨迹是人类对于简单系统取得的理性上的胜利。复杂系统无规律可循和不可预测，无法凭借人类的理性进行完整描述和预见，实践表明普遍采用的用复杂方法解决复杂问题并不靠谱，这不是计算能力的问题，而是自发秩序所生成的结果无法描述和预见。

受元胞自动机模型的启发，沃尔夫拉姆在《一种新科学》中提出，用简单方法解决传统科学中用复杂方法解决并且解决不了的问题。既然，局部的微观个体遵循极为简单的行为规则（可以理解为自发秩序），并且只与近邻互动，当重复足够多时，整体上会涌现出复杂结构，且这个结果并不能预测；那么，反过来，人们可以化简单为复杂，用坚持重复局部简单规则的方法（自发秩序、习俗和惯例）来解决复杂系统的问题，即以简单规则解决复杂问题。

4. 医院管理的标准化和理性不及的界限

远古时期、现代医学之前的医疗服务，相比较于今天而言，只是一个简单系统，采取了十分简单的行为规则，可以说更好地运用了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原则。随着医院这种机构的形成，越来越多汇集了各种各种的医疗专业技术人员、医疗设备和器材、药品等，医院的医疗服务似乎已经成为复杂系统，尽管医院管理专家进行了大量标准化的努力，使得医院管理看上去有规律可循和可以预测，但实际上不过只一部分而已，医院管理者根本无法真正预测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比如突然运来一批交通事故伤员、某些患者的不满意、一个癌症晚期患者离世等等。

医院管理的标准化努力，将医院的构成、管理的模式和方法等持续改进，提高医疗服务的效率和效果，这是基于人们部分认识的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原则和大部分理性不及设计、创造的结果。最近一二十年，纷至沓来的生命新技术、医疗新奇迹、医院管理信息科技等医学科学的进步，一方面描绘了似乎越来越清晰的不病、不老、不死的生命图景，另一方面医疗服务的经济负担持续上升、美国人均预期寿命连续两年下降、一些国家纷纷启动医疗卫生改革但举步维艰，静下心来，我们也许有必要思考医疗服务理性不及的界限。

1963年，肯尼斯·阿罗（Kenneth J. Arrow）发表《不确定性和医疗保健的福利经济学》，提出医疗服务的不确定性：一方面，疾病的发生具有不确定性，一个健康人无法预知什么时候会得病，得什么疾病；另一方面，一旦生病并采取正确的治疗方案，治疗效果也存在不确定性，在不同人的转归可能不同，有的人很快治愈、有的人迁延不愈、有的人因此丧失了宝贵的生命。医疗服务的不确定性决定了医疗服务的产品或工艺存在不能标准化或标准化不足的现象，称之为医院管理的标准化困境。医院管理在推进标准化和标准化困境之间，如何获得一个有利于规则制定和运用的界限，或许便是医疗服务中幽灵般游荡的理性不及的界限。

5. 重新审视医院管理

今天，关于医院管理的复杂性已经毋庸置疑，但医院管理实在重要，医院既是医疗卫生服务系统的核心环节，也是直接面对疾患带来痛苦和死亡的场所，还承担了人类对抗疾病的主战场的角色，寄托了社会太多的期许。从上文的阐述中，我们理解了自发秩序、理性不及的概念，由元胞自动机实验揭示了复杂系统与简单规则的关系、简单规则解决复杂问题的思路；就医疗服务而言，自发秩序正在指导我们推进医院管理的标准化步伐，但理性不及的标准化困境又严酷地横亘在我们的面前。

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医院管理了！在我们拟用尽技术之极以追求不病、不老、不死的时候，我们该考虑一下——医疗服务的不确定性；在我们极力推进医院管理标准化的进程中，我们该考虑一下——医院管理的标准化困境；在我们本以为解决医疗服务体系的某个复杂问题的理想方案遇到挫折之后，我们应该考虑一下——以简单规则解决复杂问题的思路。

我们重新审视医院管理，还应该从认识层面，深刻理解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和理性不及，以此考察现有的理论和方法、探索新的理论和方法，因此我们要回归到疾病和医疗服务的自发秩序是什么（疾病规律）？医疗服务被哪些要素影响和制约（系统分析）？医院管理中复杂问题的解决路径如何获得与完善（反馈机制）？我们未来到底需要什么，当下呢（目标体系）？（这些思考，归纳为疾病控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