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谷花房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zhangzizhang 张欣,或称子张,山东人,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教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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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说(二)

已有 6573 次阅读 2009-3-1 10:02 |个人分类:人物:人海茫茫|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子   张

先生是杭州人,但是除了早年曾就读杭州城外的之江大学和有一段在杭州教书的历程,他一生的绝大部分岁月都是在上海度过。他老年所住的“北山楼”,位置在愚园路的闹市,可能是他自己购置的房子。楼底是铺面,楼上南边一个大间是他的卧室兼书房,实际上先生写字读书的地方只局限于东南角一个临窗的书桌。整个楼都已显得十分老旧。走上这座楼,穿过它幽暗的楼道,那种不同于单位里单元房的格局,也让人觉得先生已是时代主潮之外的人。

但是实际上,先生虽远离当代学术“圈子”,头脑却清楚得很。读读他八十、九十年代的短文,发现他常常喜欢“唱反调”、“泼冷水”,对一些新鲜、时髦的论调总会做出与人不同的反应。象《真实与美》、《官僚词汇》、《百花齐放》、《贺年片》、《关于“当代文学史”》、《“俗文学”及其他》、《论老年》、《文学史不需“重写”》诸篇,都写得个性独具、趣味盎然。

谈到对住在上海的感觉,先生摇摇头:“上海有好有坏。好处是在上海能买到外国书,坏处是上海没有风景可看。旅游不方便,是我特别头痛的。抗战时期我在云南,那里的风景真好。”

那时报纸上正在讨论“知识分子”问题,我想听听先生怎么说。我写了一个问题:“您认为知识分子应当有什么样的人格?”先生看过后说道:“这个问题太大,不好回答。”我又写了一条:“知识分子是否应有独立思考的品质?”先生这回说的是:“不广泛地吸收、博取,怎么独立思考?我给你改一改,不说思考,说‘见解’。”

可惜在上海的时间有限,我在连续两个下午的访谈之后,不得不告别高高的“北山楼”。记得在告别施先生的时候,先生连连说:“你过几天再来,我要送你一本书。”

然而岁月匆匆,琐事扰人,北山楼终于没能再次造访,九十八岁高龄的先生却已走完了自己的路程。

闹市里的北山楼,静悄悄的北山楼,轩窗四开的北山楼,会不会人去楼空?

转:施蛰存之武林往事

沈建中

www.zjol.com.cn  2007年04月12日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

  施蛰存在之江大学求学期间留影(沈建中供图)

  施蛰存在行素女中(玉玲珑阁)任教时留影(沈建中供图)

  玛瑙寺旧址,摄于上世纪30年代(丁云川供图)

  施蛰存年逾古稀时曾言:“寒家自曾祖以来,旅食异乡,至我父已三世矣。余亦浪迹海隅,未遂兔裘之计,每填写表格,于‘籍贯’下,虽写‘杭州’,实滋惭汗。”施氏家族系出吴兴,世代居住钱塘,因此,他毕生与杭州有着难解缘分,亦颇得湖山佳趣之情怀。距施老溘然长逝已三年了,每每梦忆其生前的种种情形及自称“一介寒儒”,总不免有些感喟,我也模仿先生当年的“不落了空”之列,拾遗一些他在杭州的旧迹印痕,体会其生命旅程中的意义——当然还有苦涩。于是,抱膝案头,述一二逸闻,就有了如下零碎且斑驳的文字,作为施蛰存先生逝世三周年诔。

  水亭子

  杭州是施氏原籍,又是他的诞生地。他生于1905年12月1日晚上,即清光绪三十一年,旧历乙巳年(蛇年)丁亥月甲戌日戌时。当时施家居住在杭州水亭址钱塘县学宫旁租赁的家屋,据他本人回忆是三间朝西的屋子,“水亭余址傍宫墙,古屋三间对夕阳。”沧海桑田,烟火杳渺,如今,地名依旧,但那里的一切早已不复以往。

  水亭址,又称“水亭子”,阅《武林坊巷志》里引明代田汝成辑撰《西湖游览志》卷十三:“佑圣观之东为武林驿,西为钱塘学、水亭子。”2003年初春,我几经打探,找到了地处临近城站一带的佑圣观路,水亭址约在往西的附近一带,确切原址难考,此名已经衍变为一个大地名,通常有连名并称“水亭址钱塘学宫”作为那一地域的习惯。原钱塘县学宫现在上城区中河中路上,即上城区公安分局附近一带。而建于南宋绍兴年间的杭州府学宫,就在现今劳动路上的“杭州碑林”(即孔庙),藏有南宋石经,以及许多碑石。原有大成殿、养源堂、先贤祠堂、御书阁、斋舍及学堂。据说,日伪汉奸王五权以修缮孔庙为名,将大成殿里的楠木全部拆去图利,使得后来的建筑内部难成格局。

施氏出生那年,其父正在陈霞起(清末杭州城里大财主)府上坐馆课其子,兼任文牍事宜。在他四岁时(1908年)便随父母迁居,离开了杭州。后来每逢清明节跟随父母回杭州扫墓,或许因为原来住过的水亭址是赁屋而非家产,也就难得去看看那里的旧屋了。因此,他在成年后对幼年时住所的面貌环境,难以记忆清晰;仅记得1920年代有次曾随父亲回杭州,随访水亭址旧屋,西向陋室三间仍在,仿佛看到了童年嬉戏的景象。而用钱塘方言所唱的童谣,是他儿时最美妙的记忆。

  “总角生涯犹在眼,泥猫蜡凤满匡床。”这是施蛰存忆昔的吟句,在他晚年,亦会触景生情地谈及年幼时居住水亭址老屋的情景,或趴于堂屋地上、或伏在床上玩耍杭州旧时的孩童玩具“泥猫”(半山名物)、“蜡凤”(东洋舶来蜡制小动物)。——此情此景,一种感怀往昔的情绪,恍如眼前。

  六和塔

  钱塘江流经杭州呈“之”字形,又称“之江”;杭州古塔六和塔,坐落于之江边的月轮山上。之江大学位于六和塔西南侧,背山临水,风光绮丽,令人心醉。施蛰存曾回忆在那里的求学生活,自称在学问方面并未有多大长进,但在自然景色方面,倒着实享受了一些,那时他常常带了书本在江边沙滩上找一块大石头坐了看书。

  重读一下他的1922年日记中的片断:

  (阴历)七月二十三日 下午二时后无课,天气极好。在江边读《园丁集》。

  七月三十日 晚饭后,散步宿舍前,忽见六和塔上满缀灯火晃耀空际,且有梵呗钟磬声出林薄……

  原来,那天是地藏菩萨的生日,杭州的各处寺庙都热闹得很。施蛰存独自来到六和塔下的月轮寺,果然见许多僧人在念经。山上山下,厢房回廊,到处是各色人等,还有许多同学也夹杂在其中,庙内外甚是拥塞。六和塔塔门亦开了,颇多攀登者,看到如此拥挤,施蛰存踌躇着不敢上,于是就站在塔外看放焰口。一直到晚上九点,想回去了,四顾却没有同行者,寺外山路甚黑,不敢独行,正在寺门口犹豫间,看见一位教授的女儿和弟弟从大殿出来,望着门外的黑暗发愁,不知如何是好。施蛰存忽然胆壮智生,进庙里拔了佛像前的蜡烛,出来牵起弟弟的手,三个人一同归校。他用蜡烛照着山径,一直将姐弟二人送到了住宅前,才返回自己的宿舍。

  八月十七日 晚饭后,在程君房中闲谈,忽从窗中见钱塘江中灯火列成长行,几及一、二里,大是奇观。遂与程君同下山,在操场前江岸边瞭望,方知是夜渔也。

  施蛰存在日记中描绘了当时所见。只见忽然间,渔舟绕成了圆阵,灯火也旋转成环形,皓月映照着江心,如金刚圈绕水晶镜。须臾,忽闻江上沙沙有声,数百张网齐齐地撒下,波摇金影,目眩神移,真是生平未见的场景。这样的夜渔情景,恐怕连杭州人也很少见到。

  八月二十日 今天未进城。上午睡觉。下午携《渐西村人诗集》一册到徐村江边大石矶上坐读,颇艰涩,不数页即废辍。

  九月初七日 今日课毕后,从图书馆中借到拜伦诗一本,携至山下石桥上读之。尽花生米五十文。

  这样美妙的景致以及青春情愫,读来如饮醇醪,实在迷人。

玛瑙寺

  上世纪30年代前期,头三年是施蛰存在文坛最为活跃的时期,而后两年却连连受挫,退出现代书局、与鲁迅笔战、创办几本杂志又复短命,施氏疲累不堪,不久大病一场,患了黄疸病入住宝隆医院治疗。1936年初夏时节,病情又复发,出院后遵医嘱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于是来到杭州,住在西湖畔葛岭之麓的玛瑙寺养病。

  玛瑙寺,始建于吴越国时期,原址位于孤山东玛瑙坡,原名宝胜寺。北宋治平二年改名“玛瑙宝胜寺”,南宋绍兴二十二年迁至葛岭兴建,背依葛岭,坐北朝南,即今址。

  一次,施氏对我边讲边画起了这所他短暂寄寓的寺院布局,整个门楼木构梁架,门面三间宽,院深有两进;门楣有额,灰塑框边,纹饰精美;南面临葛岭路为砖砌粉墙。进得山门内,两侧有拱券门通往东、西厢房,在甬道中间有月洞门。厢房是砖木结构,分前、后院,前院为平房,廊柱间有木质透空挂落,后院厢房却是两层楼,上下都有廊。行至甬道尽头即大殿,殿后有湖石堆叠的假山和僧房。听说1950年代,大殿内曾办过小学,以后寺内建筑均被用作居民住宅。据施氏回忆,盛夏时寺内特别凉爽,还有后仆夫泉可供纳凉,高僧待他往往一杯清茶,一番闲话,谈学论诗,日子过得非常惬意。可谓:“养疴来栖释氏宫,欲依梵呗证无空。”

  从前,杭州的许多寺院就像现在的旅馆一样,是可以花钱入住的;杭州几大佛教寺院的方丈,学问都渊博高深。施氏住在玛瑙寺里,晨钟暮鼓,镇日休养读书,素食淡饭,耳净心悦,至清至雅。这般生活经历,使他对佛教旨趣有了较深的体验,对于他日后的生活和文学创作无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当时在他那喜静的情绪里夹杂隐忍的轻愁,想起不久前遭遇文坛上的风风雨雨,大约“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我想。

  确实,乌飞兔走,时日如流水。寺院一住不觉月余,每天要付食宿费,又想在杭州久住,如何解决生计呢?

  玉玲珑阁

  当年,施蛰存曾短期任教于“行素女中”,确切校址就在清初龚翔麟的宅院内。

  龚氏旧宅名为“庾园”,位于建国中路横河桥大河下,又名“玉玲珑阁”,建造于顺治十四年。园内有八景,以玉玲珑石最为有名,相传是宋朝花石纲遗物,具有“皱、瘦、透、漏”四美,高约丈余,花润嵌空,叩之有声。此园在解放后曾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址,后为杭八中校园,“文革”浩劫中玉玲珑石竟然离奇失踪。

  台湾高阳在《我的老家“横桥吟馆”》中说,自己十一二岁时,园内这块玉玲珑巨石,“原来是宋徽宗艮岳旧物,居然亦南渡到杭州,先置于灵隐包氏别业,为庾园主人购得后,用数百人推挽,历时两月方运到。园主本来姓沈,历经易主,最后归于我姊丈周家。园中已见荒凉,而正屋完好,曾经租给保安司令部当兵工讲习所,门禁森严……”后来,高阳十三四岁以后,无缘再访“玉玲珑”,因为当时“庾园租给一位老小姐办行素女中,以校规严厉出名,即令我是房东的至亲,而且还不到追求她的学生的年龄,亦不得越雷池一步。”

  当年,施蛰存授课之教室即在阁下,玉玲珑阁无疑成了施蛰存一个短暂的身心栖息之地。每在课余时间,清雅恬淡,闲来无事,便坐于玉玲珑阁下,边品茗边欣赏这块奇石,真是可以修身养性的好滋味;抑或,他会抽着“白金龙”、“吉士”牌香烟,看着烟云在空中袅袅地升腾着,感叹不能像张天翼先生那样地把烟喷成一个个的圆圈儿,让它们在空中滚着,于是他的“没端倪的思想就会跟着那些烟云漫衍着,消隐着,又显现着”。我猜想,当时他写下的多篇散文、随笔,大约就是从这样的妄想中产生出来的。

  至今,还留存着他当年身着西服,摄于玉玲珑阁内的相片。看起来,若言倜傥风流,一点儿也不为过。

玉屏山

  施家世居钱塘,直到1907年施蛰存的父亲旅食他乡,翌年全家亦离开杭州。所以,施家的先祖父辈均安葬在杭州溪山间。在施蛰存童年和少年时期,每逢清明时节就侍父母来杭州祭扫。以后,施蛰存也常常来到杭州,行走在湖山间,泛棹于西溪,他喜欢杭州的风景,也曾有伴着父母在这里卜居归老的想法,岂知世变纷仍,他的闲居杭州的计划,终成梦幻。

  1953年1月其父在上海逝世,施蛰存遵承遗嘱,即扶灵柩至杭州,归葬于西溪附近的西木坞玉屏山先伯父墓旁。1957年2月,其母病逝,他又将母亲安葬在玉屏山先考墓侧。故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前期,施蛰存几乎每年都要赴杭扫墓。

  1964年4月17日,施蛰存一早乘双层火车到杭州,谁知恰逢交通财贸各部门开群英会,旅馆均住满,在街上奔走了两个小时,才在吴山路中惠旅馆住下。他在日记中记下了这一次的杭州行:“下午游灵隐,至下天竺,足力不济,遂不克至上天竺,入飞来峰岩穴,始见咸淳丁卯贾似道题石,廖莹中书,此刻前此均未见,盖几乎为钟乳所毁,日光不临照时不可见耳。十八日,……至玉屏山谒先墓,幸皆无恙,墓石小有损失……携有洋漆一瓶,即将墓碑字迹填漆一新……夜车归沪,已午夜一时矣。”就在这一年的11月9日,他寄钱给杭州亲戚吴文玉,作为请她帮助代办修坟之费,一共寄了五十六元,其中二十八元是他的四妹企襄出资。

  在“文革”磨难后期,处境稍有好转的1975年劳动节,他携家人往杭州旅游数日。到了暑假期间,他又独自“归杭展墓,登玉屏山,则三世坟垅,悉已夷为茶园。松楸既杳,碑碣不存,欲哭无泪,述哀无辞,踉跄下山……”言辞凄楚,内心的悲凉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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