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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7月的一天,李荫远先生告诉我,他要写最后一篇博文,谈谈教育收费。他说:“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抗战期间上大学是不交学费的,听说解放后一段时间也不交,不知谁开的头。我很想有机会写最后一篇博文,谈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资料不够。这对教育影响大,网络上有人提三座大山:教育收费、住房、就业。就是抗战前交学费也没有听说有人交不起,而且不交学费也照样可以听课,沈从文就是这样听课的,没有毕业证一样可以是学者。”
我问他,为什么是最后一篇博文?他答:“尽管我写得很委婉,还是有人骂我,说我讨了巧还卖乖。不写也罢。”
几年来,过段时间就去看看李先生的博客,总没有等到他就教育这个话题的“最后一课”,今天出差回来看到的竟然是他的讣告!
认识李先生有30多年了。1985年我以叶企孙先生生平为题,要完成一篇硕士论文。钱临照先生介绍我拜访了一大批与叶先生熟稔的物理学家,其中也包括李先生。后来李先生对我的工作给予了异乎寻常的关注,开始我有受宠若惊之感,渐渐了解了李先生的家国情怀和学人风骨后,我才明白,他是透过科学家传记这个小窗口,关注科学家的历史责任、社会道德,并尽己所能,弘扬正义,弘扬中国学者的社会价值观。
李先生2012年在科学网发过一篇博文:《关于科学人的传记》,他写道:“去年我收到过几本名人传记,其中有一本对传主的学术成就写得如实,对其个性和在‘文革’中受的苦难以及1980年以后的成就均颇为详尽。我认为这书反映了一个时代和一类人的共同遭遇,有史料的价值。另一本则其传主是一位我熟悉的前辈数学家(五十年代被聘为学部委员,早已辞世)。著者详述其学术成就和其社会地位(系主任、大学校长、人大代表等),而对其私德上的不美之处,一字不提。被略去的不过是抗战时期不算稀有的,原配夫人万里寻夫被抗战夫人拒之门外的事件。其事虽有损于传主的令名,但也是时代的悲剧;作者不妨提到为止,不予评说即可。由于掩盖过多,此书读起来自然会让人觉得其前后有不少的漏洞。”李先生说的两本传记都是我当时负责的部门出版的,被他称作“有史料的价值”的是《陆元九传》,另一本是《柯召传》,李先生博文中还有一段严厉批评出版社编辑的话,令我汗颜,在此就不引用了。
看到李先生的博文后,我专门去了他位于海淀黄庄801楼的家拜访他,接受批评。另外,科学家传记是我研习的一个方向,我趁机就传记的写作请教李先生,他有如下见解:
1.写传记必须写出历史背景,否则毫无意义;
2.传记不能拔高,不能把历史写成官书;
3.传记要写小事,小事能看到人的精神,全部写功成名就就没有传记的味道了。
这三点堪为传记写作之圭臬。
听李荫远先生谈传记(2012年7月11日,李荫远寓所)
方老师去世前一年在一篇回忆文字中提到“2010年圣诞节前,收到李荫远先生的e-短信。云:‘多年不通音信。钱先生(指钱临照)辞世不觉已十一年了,我手边只有他指导的科学史学生早年写的传略。我在网上读到过你的两篇回忆散文,都是关于大学刚毕业时期的,也许你真该动笔写回忆录了,不是写你正确与否,而是可以给二、三十年后治史学者之采择与评论。’”方老师过早地在异国他乡逝世,令人唏嘘!还好,他竟然完成了自传!
李先生本人不想留下自传,也绝不授权他人去写。我追问为什么,他答曰:我很平凡,一生很顺利,又不是右派,没有什么可写的。但他认为:中国科技大学应该出版严济慈、钱临照、杨承宗传。他还追我,为什么硕士论文做好了没有出版叶企孙传?又责问我为什么不写钱临照传(钱先生是我的博士导师)?今天,叶企孙、严济慈、杨承宗都有了传记,钱临照的传记还是付诸阙如,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行笔至此,尤感惭愧,因为,今天是钱临照先生110周年冥诞纪念日(钱先生诞生于1906年8月28日,农历七月初九),不过,钱先生的传记今后还是要写的!形式可以多样,独著或师兄弟合著均是选项。今天没有写出钱先生110周年冥诞纪念文章,就发此愿以为纪念吧,也希望能以此告慰李先生!
李先生的学术成就科学网已有介绍,在此就不赘述,仅谈点他的新诗见解。李先生师出名门,在西南联大曾与杨振宁、黄昆等随吴有训、吴大猷、王竹溪学物理,后来成为中国固体物理理论研究的开拓者之一,这些事知道的人多些,但鲜为人知的是他的文学造诣!他在文学方面深得何其芳、闻一多教益,对诗歌颇有研究。1995年以后他辞去《物理学报》执行主编职务,渐渐淡出物理学研究,转入诗歌和社会问题思考。他博览新诗,一册《当代新诗读本》堪称惊世骇俗,他服膺“诗歌合为事而作”的理念,看重反映世势坎坷的篇章,他反对古诗的晦涩,反对现代、后现代诗在文字和意识形态方面的脱离实际。秉持此论,则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为数庞大的新诗,能入他法眼的就为数寥寥了。
老一辈物理学家中,颇有一些人青睐杜甫,如叶企孙、钱临照等等,在古诗中,李先生也推崇杜诗。想来,他们与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感颇为契合。李先生甚至请了他的老乡、川籍著名书法家余兴公为他写了杜甫诗联挂在书房: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表达了他强烈的爱憎分明的个性!
李先生在新诗写作上秉持“诗歌合为事而作”的理念,最重反映世势坎坷的篇章,由此也容易理解他对人物传记传主的选择标准。李先生一生不为应景之作,他为科学进步和社会进步奉献了毕生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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