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认识年头不多的老朋友走了。走的时候83岁。之所以说认识年头不多，是因为认识他的时候距离现在不过八年多。但说是老朋友，不光是说他年龄较大，而且也是很契合的朋友。只是他走的时候，因为时间很早，没来得及送他。所以写一篇东西来纪念他。

老先生跟我认识，主要是在医院。我们俩住在同一间病房。一说起来，原来都是一个单位的。那年老先生75岁，头发不多，但梳理得非常整齐，一看就是那种很注重仪表的老人。这样的人看着就很舒服。老先生告诉我，他是发动机系的，是个实验员。我称他为老师，他说，人家都叫他师傅。我觉得，在学校里工作的，只要是涉及教学与科研方面的，都可以称为老师。如果是清洁工，或者食堂的大师傅，才可以称为师傅。所以后来，我见他时都称他为老师。

老先生很健谈，在医院里住着，一般也没什么事。刚住院的时候就是一系列的检查。一般也没查出多严重的问题，接下来就是打针吃药。内科病房也没手术这类事，所以大家就算比较悠哉游哉。所以没事的时候，大家就一块聊天。我们病房一共三个病友，除我们俩外，还有一位是曾经的飞行员。不知道他在部队飞什么机种。我们俩是北航的，所以在一起就有不少话题。

老先生跟我聊他的经历。他是江苏人，1932年出生，1949年当兵。当兵前当过工人，主要还是学徒。50年代初，第一个五年计划刚开始，他就被调到东北沈阳一个发动机生产厂做检验员。大概一个月他要检测几百台航空发动机，对发动机是相当熟悉了。1955年调到北航，在实验室做实验员。来到北航后，他发现，北航的老师们都很喜欢动手，他就经常帮着这些老师做实验，慢慢地，他也掌握了一些基本的理论知识。后来，他说，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这样的文化做这样的专业是不够的。所以他上了夜大学来学习。只是后来赶上文革，他的夜大学没有读完，算是个肄业。老先生是很努力用功的人，除了发动机专业之外，他还学习掌握了其他工种的技术，算是个多面手。

老先生告诉我说，他在东北工作时，有一次出差，在火车上遇到一个白俄。那人假冒苏联专家，跟他攀谈一会儿，后来差点把他出差所带的公家的经费骗走。幸亏他还有点机警，叫来火车乘警，把那家伙抓住了。老先生也说，后来也有点后怕。如果钱真让他骗走了，他回到单位没法交待。

老先生说，文革前，咱们不是打下了十几架美国的高空无人侦察机吗？其实，是美国制作，交给台湾蒋介石用的。当时叫美制蒋帮高空无人侦察机。后来，国家要把这个仿制的任务交给北航。时值文革期间，虽然北航当时也让文革闹得挺厉害，但是有了国家这个任务下来，各系也都不上课，所以大家反而可以一起合作来研制这个无人机。当时大家先是测绘，把无人机上的部件拆下来，一件一件的测量、绘制，因为美国飞机用的是英制，咱们仿制时还得转换成公制，所以比较麻烦。另外，打下来的发动机我们完全仿制，发现有的问题不太好解决，比如在空中二次开车启动的问题。后来大家集思广益，出主意想办法，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

无人机的研制到了1970年告一段落。已经有成型的型号进入批量生产，装备部队。大家觉得，至少在文革中，虽然失去了很多机会，但这个无人机的研制还是给国家做了点事。而且，在无人机研制过程中，还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个代价应该是很大的。

老先生说，我是搞发动机的，有时候是需要上飞机的。所以他就抓紧时间锻炼身体。像旋转云梯，滚地伏虎，他都练习。后来真有一次机会要坐飞机上天，别人都没有做过这样的训练，身体条件不合格。而老先生由于事先有所准备，所以最终入选登上了飞机。那个旋转云梯我玩过，四十多岁的时候一次还能转三四十个圈。而滚地伏虎我没玩过，我力量小，玩不了。

老先生跟我说了这么多故事，我觉得应该认真采访一下老先生。等我们都出院之后，我专门跟老先生联系了一下。开始，老先生还不是太情愿，说我说的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意思。我说，怎么会没意思，太有意思了。在我的一再坚持下，老先生同意接受我的采访。为此，他事先还做了准备，写了一个提纲。在跟我说这些故事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他写的这份提纲。在采访结束后，我问他，将来如果有可能出书，你愿意用您的真实姓名，还是自己用个化名。老先生想了想，说用化名吧。我说，那您打算用什么化名呢？老先生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我说，这样吧，你是江苏人，我给您起个名字，叫苏兴吧。老先生说，行。

从那次采访后，过了四五年，这本口述史的书才正式出版。我兴冲冲地把书交到老先生手里，他看着也很高兴。本来，我的书稿里还有许多照片，但出版社以这些照片多数是从网上下载的，怕引起版权纠纷，结果一张照片都没用。我自己给被采访者拍的照片，出版社也没用。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没想到，老先生走的还是早了一点。虽然这几年，老先生的身体不如以前，但基本都还能坚持散步，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可能就是年龄大了，风烛残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吧。这也实在是无奈的事。

虽然我和老先生的交往时间并不很长，但我觉得很有意义。这样一个普通的老工人，在我们国家的航空事业上是做出过贡献的。虽然没有得过什么奖，但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旋转云梯

伏虎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