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来说,猪肉和猪引发的记忆分属于两套完全不同的系统:前者属于餐桌,而后者常居于厕所。
十年前,坐长途车从恩施到武汉,一路上每次停车,都能够见到猪圈厕所——脚下的木板摇摇欲坠,且又伴着猪声轰轰,似乎随时它们都会冲出栅栏来,总之让人心惊胆战。把猪圈和厕所建在一起,我只在鄂西地区见得比较多。江汉平原一带,似乎更喜欢将两者分开,不过猪圈仍然是逼仄、臭秽的。
后来看《齐民要术》,感慨古代猪的生活要丰富、快活得多:将芜菁间种于桑树间,农夫收获完芜菁后,放猪到地里拱吃残根剩茎。猪特别喜爱用嘴拱土,且非常喜食这种直根肥大入土的蔬菜。猪在地里反复践踏,不停地拱土觅食。就这样,土地变得非常松软,杂草也被踩死,效果比耕过还好。同时,猪还在地里留下了大量粪肥。(我还想添加:而且它们还锻炼了身体,呼吸了新鲜空气,增强了免疫力……)
不过,由于散养的猪会到庄稼地里吃农作物,招惹邻里纠纷,且中国农家多以种植业为主,对于养殖业均以副业视之,不愿投入劳动力,所以将猪置于猪舍中,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猪是一种好养的动物——所谓好养,就是指“底线越来越低,无限忍让”:猪可以吃人们剩下的残羹冷炙、糠麸等,还可以吃人无法下咽的坚硬菜根,且猪粪还能够肥田,因此几乎每户农家都保留了养猪的习惯。在民间的观念里,如果拿稍稍像样的饲料来喂猪,那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天蓬元帅从仙界罚下人间,实在是猪这种动物在历史上地位变化的真实写照。据说在近现代,有些品质优良的猪品种从国外传入中国后,由于农户不舍得拿好饲料喂养它们,而它们又不像中国本地品种那样“吃得菜根,百事可为” ,结果引种效果不好。
当然,即使在现在,养猪的人也多半舍不得拿好饲料来喂养。一来,猪的耐性好,无论什么劣质饲料都能入口(有时还吃屎);二来,如果要把猪肉卖到远方,卖给你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他们哪里知道你是拿什么东西喂养的?所以瘦肉精、生长激素之类,不用白不用。曾经有一位研究动物学的老师描述他参观养猪场的情形:“那些猪饲料太厉害,猪增重得太快了!肉都把皮给撑破了!”还有一位曾在动物所工作的老师,虽然他不是回民,但他也多年不吃猪肉了。
第一次看到放养的猪,是在哀牢山上。花白黑灰,大大小小,零散出没于山林间,也许它们还嗅过杜鹃湖畔的花儿。有天早上,在山上的生态站里,看到一头大白猪惊恐地躲闪众人追捕——它的末日到了。不知为何,它见我过去,居然望着我哀鸣。那是我第一次与猪有眼神交流,内心很快产生一种“被异类信任”的惊喜,但是随即又觉得心虚——我有什么资格被它信任呢?我在饭桌上天天吃着哀牢火腿,还有土鸡与羊肉,这头临死的猪向我求助,岂不是问道于盲?另外,即便我有心救它,也无能为力,屠宰生猪,原本就是凡俗人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亲眼看着它被开膛破肚,新鲜内脏冒出腾腾热气。
与猪有关的记忆,大抵只有这些,下面要说猪肉了。
曾看过一篇帖子,作者说他独在异乡,每当想念一位亲人时,便要做一道这位亲人曾经教他做的菜,然后一个人静静吃掉。食物就是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只要味道对了,那么一勺一箸的温香,便可以短暂慰藉我们对一个人乃至一方水土的离愁。
江汉平原虽然被冠以“鱼米之乡”,但实际上这里的大部分特色菜,都要靠猪肉当家。每至岁末,家家户户的阳台、窗台乃至某些平房住户附近的行道树上,都挂满一条条腊肉。菜薹上市时是菜薹炒腊肉、藜蒿上市时是黎蒿炒腊肉……伴着一茬又一茬的时令蔬菜,腊肉可以从冬天一直吃到夏天。菜肆里的肉店也人头攒动。临近除夕前两三天,爸爸便会将一个大搪瓷盆端到肉店里。生姜、蒜瓣、葱白、整片的生鱼肉都已置于盆中。在晃来晃去的肉帘中,选中一条后腿,交予店老板,大卸八块,然后与盆中其他食材一起缓缓倒入绞肉机……端回满满一盆馅料,然后敲入鸡蛋、和些面粉,烧好一锅油,便开始炸丸子。从我还没有长到灶台高,一直到后来能够帮着爸爸端陶瓷盆,每年除夕都是如此。幼年时,有一次见天色铅灰发黄,便等着看落雪。之后果然见到大片雪花扑下来。进屋告诉爸爸,他此时正专心炸丸子。我指着窗外,他笑着看那落雪,然后叫我去吃东西——桌上有新出锅的、蝴蝶结形状的零食——那是用面粉制成的“翻饺”。
吾乡还有一种特色菜是“藕夹”——两片藕之间夹着肉馅,外面裹上些面粉,放入油锅里炸。外婆家有个鱼塘,夏有莲花冬有藕,所以餐桌上常有藕夹。亲人聚会之日,家中女性长辈在厨房忙碌,而我与表姐表妹们则负责把一道道菜端上桌。开饭之前,理应保持所有菜品的完整,不过山野村宴,并不讲究那么多规矩,每当藕夹出锅,我们都等不及它上桌:小小村姑,一人手执一块藕夹,因怕烫,所以吃一口、吹一下。母亲的拿手菜是珍珠丸子,肉馅拌好后,在外面裹上一层糯米,然后置于蒸笼内蒸熟,她屡屡因为这道菜而受到亲戚朋友赞誉。此菜的品相、口味都很清淡,但又有回味,于是我给很多同学朋友都做过山寨版珍珠丸子……至于味道好坏,完全凭运气而定。
然而,从某一天开始,我决定不再吃肉了。
友人们对此颇有些遗憾和不解,或以为是精神洁癖,或以为是道德追求,或以为是对营养理论“走火入魔”……其实都不是。猪肉中氤氲的世俗温情,曾长久将我围绕。只是,世情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显示出它苍凉、无常的本性。内心里千回百转、死而复生之后,与肉的断绝竟如此自然。大概可算“山穷水尽处,坐看云起时”。
外婆家那一带集体拆迁,原先给我幼年带来无限温暖的老房子和鱼塘,竟导致族中亲戚交恶、往来渐渐稀疏。曾经在我心中如腊八粥一般黏稠香软的亲情,一夜间变得苍白如纸。再者,便是我自己。对于父母,我自幼都很温顺,偶尔与母亲意见不合时,我亦不会顶嘴,而是付诸纸笔,以一封手书来求得和解。可是婚后,我却屡屡体会“双面胶”之苦,各人之间,都心存芥蒂。春节除夕,则是痛苦的顶点——最苦不是在火车站排队等票时一寸一寸地挪移,而是千山万水回到家,却发现自己并没有给深爱的父母带来平静和愉悦。有一次,我听母亲用很小的声音对父亲说,我是他们的劫数……思绪最纷乱时,甚至想要出家。
辗转反侧,良久思来,还是我自己的缘故吧。一人的际遇,必定是如镜子一般反映其自身所作所为。若我遭遇凉薄,必是我自己也曾凉薄待人;若是遭遇困窘,必是因为我懒惰、缺乏精进之心。以此推衍,诸多不善之念,也许我亦是深浸而不自知。如果要改变,则需要告别昨日之旧我,重塑今日之新我。素食,便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自省方式——使人日日不忘节制欲念、善待生灵,从而能够以更正面的心态对待身边人事。
有天早上,又想起哀牢山上那头猪在临行前的哀嚎与眼神。手机里放着《爱的供养》:“我用尽一生一世来将你供养/人世间有太多的烦恼要忘/苦海中飘荡着你那旧时的模样/一回头发现早已踏出了红尘万丈”——最后两句,简直就像是唱给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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