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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世界就像一部不间断播放的连续剧。从某个时刻开始,我成为一名观众,或者有时候也是演员;到某一个时刻,我离开,而这连续剧仍旧在继续进行。这个过程有片酬吗?应该有吧,但肯定不是金钱,因为每个人都是两手空空地上场、到最后两手空空地离开。那么我为什么要来参与这场连续剧呢?
(外婆家的鱼塘)
今年春节的一天,我和外婆坐在阳台上,她像姐妹一样与我说了很多话。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以前居然一直都不了解她,不了解我们这个“剧组”。于是就想写下来,才不枉这一场终究成空的演出。
小孩子大概都玩过“模仿电视剧”的游戏吧。外婆家在郊区,从我记事起就盖了两层楼房,有一个大露台,还有一群年岁相仿的表姐表妹表兄表弟……这些硬件便可以满足“模仿电视剧”的条件了。小时候喜欢武侠剧,我们追杀、逃难,楼上楼下疯跑。有一次我在露台上装做快死的样子,表妹过来后,用普通话(我们演戏都是一本正经地说普通话)问:“噢,姐姐,你怎么样了?”我竭力装出一幅大义凌然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说:“我、中了、鹤顶红的剧毒,别管我,你们、你们快走吧……”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捂着胸口,她紧邹眉头,用哭腔说:“那怎么行呢,你等着,我去找解药!”
有时候,我们也会去河边钓虾。至少有三次,我掉进河水里,自然会遭到母亲的责骂,姐妹们则在大人离开之后安慰我,不过有时也忍不住会笑话我落水时的憨态。
后来大了一点,我们的戏份也稍微文艺了些。有一年寒假,我们披着头发,穿着过膝长的棉布裙子,互相商量将来的打算,表姐说“去北平读书”。大概因为那时流行民国剧,男女主角们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去北平读书”。当时最火的是《婉君》,其中有一集,小婉君和三兄弟踢着毽子,字幕上忽然出现“十年后”,接着画面就变成一群大人了。当时觉得编剧太敷衍,怎么能一下子跳过十年呢?
等到自己回忆往事,却更为敷衍,简直可以直接跳到二十年后。因为之前的日子实在太简单,外婆给每个小孩缝了一样的棉背心,给每个小孩煮了一样多的鱼。或许大人们之间也会有些罅隙和悲伤吧,但那不在孩子的视线里。在我看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相亲相爱,与世无争地长大。直到二十年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剧情已经改变走向了。
这种改变,在很大程度上与房子有关。首先,与我年龄相仿的姐妹们,都是在男方提供的新房子里出嫁的,而且她们自己也都另外买了房子。当然,我与她们在一起时,并不因为自己没有房子而尴尬,甚至还希望几个姐妹像小时候那样一起住一宿,到第二天醒来发现你的手压在我的肚子上,而她已经转了180度……但是父母们的态度显然没有这么轻松。我记得父亲跟我描述最后一位出嫁的表妹,“男方提供了很多的彩礼,外公外婆笑得合不拢嘴”,然后妈妈用眼神示意让他不要再说……妈妈肯定是怕我自卑吧。我也觉得我好像是做错了什么,就像小时候,他们都能够好好地钓到鱼和虾,而我却总是掉进河里。
其次,还是关于房子。外婆所在村子的那片地,被某开发商看中,于是他们集体拆迁。也许之前有过太多惨烈维权的故事,因此轮到他们这里,开发商格外小心翼翼:过度期间每个月都发了不菲的生活费(足矣让他们不用出去工作);拆迁补偿款也造就了一个新兴阶层“拆二代”;还建的房子也又多又大……总之,外婆与舅舅家的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而这种飞跃,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外婆。和很多郊区、老城区一样,拆迁的风声总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在人群中流传,但是一年又一年,总不见动静。而我外婆,早早的就开始了盖房计划,她知道只有多盖房,拆迁时才能多算面积。但是晚辈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有时间打理。于是她就负责了联系施工队、谈价格、算账、选材料、设计房型等各种事宜,并且以奔八的高龄亲临现场,为盖房的师傅们送饭。
2008年,南方遇雪灾。春节期间,大家都忙,我一个人静静地到田野上转悠。拍下了曾经游过水的小河塘,到后来,它已经成为垃圾堆。而宽阔的乡间大道,也被各种各样的房屋所填满。
(小时候钓鱼虾的河塘)
(为了拆迁时能够多算些面积,大家把所有土地都盖上了房子)
等到新房子的钥匙陆续拿到手时,外婆已经是奔九的人了。有人说,太能干的人,终究会栽在他最擅长的事情上。这话用来形容外婆,实在不假。她曾经为后人盖了那么多房子,到后来却因为这些房子留干了眼泪。具体细节似乎也不用累叙,总之分家产这件事情几乎都是这样的:老人们总会以自认为最公平的方式来分配,但子女中总会有人觉得自己吃亏。哥哥与妹妹争,父母和子女争,舅舅和侄子争……争到最激烈的时候,外婆最小的那个儿子(事实上,他也是老人了,今年初当上了外公)说“如果你再不改变主意,我们就断绝母子关系吧!”
此话一出,外公外婆没有说话。他们牵着手,往外公相伴多年的鱼塘走过去。走到鱼塘边,他们抱头痛哭。
今年春节回家,我又随着大人们一起去了外婆家。舅舅、小姨、表兄表妹们已经住进了新的小区。外婆住在小姨的新房子里。由于还有两套房子没有完工,因此关于房子的话题仍未结束,大家的争论声简直能超过鞭炮声。我起先还试图理顺其间的关系,到后来发现完全是一团乱麻。他们每个人都试图说服外婆接受他们的观点,而这样的讨论显然发生过很多次,甚至蔓延到第三代人。据说之前开过一次家庭大会,我那几位表姐表妹也参加了,其间表妹为她爸爸说了一句话,而表姐则说:“这是他们长辈之间的事,我们都不应该说什么的。如果你要插嘴,那我也有话要说。”
除此以外,春节的主题仍旧是吃喝与打牌。等到大人们在专门打麻将的那个房间里坐定,客厅里终于安静了。外婆抱着表姐半岁的女儿,在阳台上晒太阳,我端着小板凳坐在她们对面。外婆用很轻的声音和我谈着家常,婴儿睁着眼睛望着她,好像也能听懂她的话。她说起房子的事,其实她并不在乎住在哪间,只是希望子女们之间能够和美亲热,就像一家人那样。她甚至还悄悄地把自己的钱给了一位孙子,让他把这钱送给那位想要与她绝交的儿子,以此来化解他们舅侄之间的矛盾……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事实上每个子女都反对她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冷嘲热讽。可是,我能说什么呢?阳台外,是一幢一幢的房子,像笔直的蛇,爬向天空。
汉阳陶家岭一带还建的房子,图片来自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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