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wnshower的个人博客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dawnshower

博文

虫的消逝 精选

已有 9092 次阅读 2016-7-4 11:07 |个人分类:科普|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昆虫, 农药, 博物

临近端午,小区公告栏贴了张“杀虫告示”,大意是,为了住户安全,将于近三日喷洒杀虫剂,请大家看护好自己的小孩和宠物。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此前住过的小区、大学校园、植物园等,都未曾在园区内大规模喷洒农药杀虫。或许是此地的风俗? 或许是其他住户的提议? 不得而知。我只能嘱咐爸爸,这几天尽量别和孩子到小区楼下玩。

周末带孩子出门,却正好碰上杀虫现场——一辆洒水车正在小区里缓慢前行,工作人员抱着粗大的喷药管,朝树木以及草丛上喷洒,空气中弥漫着酸爽的药味。还有两名工作人员跟在洒水车后面作防护工作,让周围的孩子们避开车辆。新鲜的农药正从沿途的树上滴落下来,我一边推着童车一边对东奔西跑的女儿叫唤:快过来! 迎面又看到另一位妈妈推着婴儿车。

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幕是不应该出现的。

首先,现在的城市里,虫子已经很少见了。即使不打药,一年也见不到几只。不知道小区去年打过农药没有,如果打过,那么刚好与我所在的单位形成一对“实验组”和“对照组”。单位所在地包含一个家属院,外墙还有一座小小的街心花园。从面积以及植物数量而言,我所在单位与所住小区类似。来济南快一年了,我在两处待的时间差不多。单位没有打药,除了少量的蚂蚁、蜜蜂、蚊子、苍蝇和果蝇以外,我在这儿没有见过别的昆虫。在小区里看到的虫子种类也差不多,甚至还稍多两种:偶尔会看到鼠妇,俗称潮虫 (当然,它并不是昆虫,而是一种小小的甲壳动物);在室内见过一次蚰蜒。以这些昆虫的数量以及出现的频率来看,真的不需要喷药。它们对人的潜在危害远远小于杀虫剂。

退一步讲,即使真的有除虫的需要,靠杀虫剂也是下下策,因为虫与药之间的关系就是军备竞赛,“凡杀不死我的,都会令我更强大”。生态学家蒋高明在《千疮百孔的中国农村》一文中介绍了在自己家乡进行调查的结果:“农民每年都要向地里打多遍农药,加上播种期用农药拌种,使用农药四五次属于正常,如果种植果树,每年打药的次数高达二十多次……害虫在农药的胁迫下,会出现进化,这个进化是在农药诱导下产生的。这类害虫进化出来了一层隔离液态的蜡质毛。如果有人研究农药诱导的害虫进化机理,应该有很好的科学发现。农民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每年继续有成吨的农药倾倒在农田里。”

对于农田作物,我并不熟悉。但是对于社区植物、景区植物的防虫,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证明:只要植物的多样性较为丰富,并且不人为破坏动植物生态平衡,就完全不需要使用农药来除虫。

2014年元旦,我探访了位于北京西郊凤凰岭的“最强科研实力寺庙”龙泉寺,碰巧听到农场和大寮 (即厨房) 的年度总结。该寺的“大地心”农场一年收获40种蔬菜,而且产量较大、基本可以满足寺庙僧俗二众日常饮食需求 (大寮每顿饭要蒸一千多个馒头,每天要烧四百斤柴火)。对于寺院菜地而言,最重要的问题是不能杀生,所以不能使用农药。那么怎么对付虫子呢? 他们的做法是专门开辟了一小块地请虫子们来吃。结果虫子真的只在这一块地上吃,没去破坏其余菜地。

我认为,这片农场的蔬菜品种之丰富,以及整个景区的生态环境状况较好,也是虫害少的重要原因。不同品种的蔬菜间隔种植,可以避免特定种类昆虫的泛滥。此外自然界中的肉食性昆虫以及很多鸟类,都会将吃菜的昆虫数量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我父母住在顶楼,十年前开始在平台上开辟了一个小菜园。这些年陆续种植过的蔬菜有苋菜、白菜、空心菜、黄瓜、辣椒、长豇豆、丝瓜、扁豆、土豆、茄子、马齿苋;花有月季、腊梅、金银花、四季桂、兰花、米兰、茉莉;水果有葡萄、石榴等。再加上邻居们种植的作物,品种就更多了。他们从来没有打过农药,仅仅只有白菜和空心菜大量生虫,所获无几。其他的菜虽然偶尔有虫子出没,但是毫不影响收成,自己家根本吃不完,每年都会送一些菜给亲戚朋友。夏天吃不完的豆角、茄子、小辣椒之类,就放在太阳下晒成干货,留到冬天。

      也许有人会说,树木的虫害与蔬菜的虫害不可同日而语:蔬菜遭受虫害,大不了损失几棵白菜;若是树木遭遇虫害,损失要大得多。但是,如果对树木病虫害的发生有一个常识性的了解,就可以知道根本不需要在小区内喷洒农药。

一百多年前,在美国东部最著名的阿巴拉契山脉,许多山头都是整片的栗树林。从缅因州到密西西比州,大约生长着30亿棵美洲栗树 (Americanchestnut)。1904年,一场意外发生了。在纽约市的布朗克斯动物园的栗树上,发现了一种通过空气传播的菌类。这种菌类传播速度非常快,能够导致栗树枯萎死亡。植物病理学家说,这是由亚洲移植的栗树所携带的霉菌造成的,亚洲栗树对这种霉菌有很强的抗病力,美洲栗树对此却毫无抵抗力。从第一棵树发病开始,只经历了短短几十年,到20世纪50年代时,美国东部地区900万英亩森林中的主要树种美洲栗,已经功能性灭绝了 (即该物种因其生存环境被破坏,数量非常稀少,以致在自然状态下基本丧失了维持繁殖的能力,甚至丧失了维持生存的能力)。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树木病虫害爆发的两个关键因素:成片种植以及贸然引进外来树种。外来树种会带来病毒和虫子,而本地树种通常没有相应的抗体与天敌,所以很容易染病。再加上成片种植,就会导致迅速传播,大面积感染。如果在引种时能够谨慎把关,并且不过度破坏生态系统中的生物多样性,那么,即使外界环境非常适宜昆虫生长,也很难出现虫灾。

小区里的园林植物造景,一般都遵循了“高低错落”、“花开四时”等原则,所以不同品种的植物会交错种植,不会出现成片感染的问题;另外出于成本的考虑,一般也不会选择外来树种。如果某一种树感染虫害的风险较大,就利用与之对应的天敌来防治就行了,比如请花绒寄甲来对付天牛。而如果给整个园区喷洒农药,不仅造成环境污染,锻炼了某些虫的抗逆性,并且还将很多害虫的天敌也无辜地杀死,同时还让食虫的鸟儿们断了口粮……这样造成的结果是,我们对农药的依赖将越来越深,而生物多样性则会越来越低。

我曾经在昆虫多样性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西双版纳工作过一段时间。由于所在单位比较注重环境教育,所以在那个占地面积为11.25平方千米、活体植物有一万两千多种的植物园里,并没有上演过用农药打虫的剧情。可想而知,那里的昆虫数量之多。就我个人而言,其实很害怕虫子,但是住在植物园的一年时间里,并没有被昆虫伤过一次。大部分时候,虫子带给我的,是对苍白童年的弥补。从来只在传说中听过萤火虫,有一天夜里,在植物园的宿舍里,我看到一小团黄绿的光影移动,定睛看,居然是萤火虫。有位女友,特别喜欢虫子。夏天的夜里,她常常带着小孩子们夜游植物园,看星星,听虫鸣,然后在自己的日志上秀出蛞蝓(鼻涕虫)、毛毛虫、青蛙的图片,并且给它们配上各种对白。有一次,她发现蜾蠃跑到她衣柜筑巢。她知道此虫不伤人,所以就安心地接纳了这群小客人,为它们在衣柜里留了一角。

有一阵子,一种黑色的毛虫常常成群出没在树上,令人发怵。于是我杀死了几只。没过多久,它们就集体消失了,也许是羽化成蛾吧。生有时,死有时,世间万物皆有其时。一只虫子的生命能有几日?它们于我并无妨碍,只因着想象中可能的伤害,我就急迫地杀死了它们。想起这段往事,不免惘然。

曾经梦想过,陪着孩子在那座南方乡下的植物园里长大,教她认识各种昆虫。夏天教她念“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秋天给她读“风枝惊暗鹊,露草泣寒虫”,在家里听“虫声新透绿窗纱”,在河边看“点水蜻蜓款款飞”。再大一点,给她念《诗经》:“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也要经常带她去农家住上几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然而世事无常,最终我们还是定居在这座北方的都市。她还不会说话,但已经开始对小虫子产生兴趣,有时走在路上忽然停下,半蹲在草丛边,大声喊着“阿蚁! 阿蚁!”——到现在为止,她只认识蚂蚁。小区喷洒过农药的第二天,我们在院子里看到落在地上的蜻蜓和天牛尸体。我犹豫着,还用得着把它们的名字告诉她吗? 也许她以后不会再见到这些昆虫的活物了。


发表于《文汇报》

*********************************

拙作《肉食美学与素食歧视》

这不是最终版,封面用了另外的照片。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609193-985466.html

上一篇:没有“与全世界为敌”的经历,拿什么致青春
下一篇:关于“黄金大米主题公园”的设想
收藏 IP: 58.59.24.*| 热度|

36 曾泳春 姚小鸥 李颖业 陆绮 黄永义 赵建民 张江敏 武夷山 木士春 李土荣 侯沉 刘艳红 王从彦 马志超 季顺平 梁红斌 林涛 庄世宇 孟津 李奕权 姚伯元 黄玉源 李泳 王德华 赵美娣 何青 鲍海飞 蔡庆华 ljxm uneyecat ghzhou5676 shenlu aliala xlianggg doctor5 zjzhaokeqin

该博文允许实名用户评论 评论 (37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2 09:1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