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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为了忘却的纪念
曾泳春
外公这一支的兄弟姐妹很长寿,特别是几个姐妹,都活到了90多岁,外公自己也是几年前以94岁高龄去世的。姐妹们嫁出去之后,外公外婆一家子住在祖屋,我的童年也在这里渡过。祖屋有三进,最后一进的厅堂里供着阿祖(外公的父母)的像,我从小每天从这两位老人的像前经过,上楼去卧室睡觉,到今天却回忆不起像中两位老人的模样,只记得很淡定很慈祥。
外公的姐妹们有时也会从各自的家里回祖屋(也就是外公家)住一阵。我记得外公的大姐(我叫她大姑婆)到80多岁依然有一头油光发亮的长发,她不常洗发,用篦发代替洗发。大姑婆坐在天井里用木篦子慢慢地篦她的长发,天井里有一口井,一块洗衣服用的花岗岩石头,还有外公种的一盆盆的花儿,从花架一直攀爬到斑驳的老墙上,世界安静极了。
大姑婆是最长寿的一个,好像活到了将近一百岁。
大姑婆和其他姑婆只是偶尔到祖屋来住,四姑婆嫁得近,就住在巷子口,所以每天都会到外公家来串门。比较奇怪的是三姑婆,她一直在外公家。从我懂事起,三姑婆一直在市中医院的药房工作。她每天下班在中医院食堂吃完晚饭后,就从中医院走到外公家,与外公外婆还有四姑婆一起渡过整个晚上,到九、十点钟又走到七叔公家睡觉。七叔公是个老中医,住在华侨新村旁的巷子里,家里比较宽敞,天井里经常晒着药材,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假山,因此可以给三姑婆备出一个房间。但三姑婆只在这个房间里睡觉,其它时候包括星期天都是在外公家渡过的。
我在外公家一直住到初三,所以与三姑婆厮混的时间很长。我很喜欢三姑婆,她是个非常素净的老人,有一点洁癖,每天晚上三姑婆都会给我们泡茶,我没喝过比三姑婆泡的更好喝的茶!三姑婆几十年来一直保持同一种生活方式,就是到中医院上班、下班、到外公家渡过晚上、去七叔公家就寝,每天步行穿过这个古城的大街小巷,走过太古桥,还有太古桥边的那棵大榕树;穿过一些高高的花岗岩牌坊,还有牌坊下的青石板街。我不知三姑婆从什么年龄开始这样在古城里走路,那些她走过的青石板一定记住了她。
到晚年的时候,三姑婆终于走不动了,她住到了中医院分给她的一个小房子里,直到去世。
我一直以为三姑婆没出过阁,并且觉得她日子过得很不错,有兄弟姐妹和我们这些晚辈们陪伴和孝顺。直到我长大了以后的某一天,妈妈告诉我:三姑婆是有过丈夫和孩子的,在日本飞机轰炸漳州的那一年,她的丈夫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被炸死了,那时还非常年轻的三姑婆从此孑然一身。
妈妈告诉我的这番话震撼了我的心,我试着去想在一个个孤寂的夜里,还有别人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三姑婆有着怎样的心情?我懂事的时候,三姑婆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她总是那么淡然,我从没看到过她流露出苦痛的神情,也许那些伤口已经结了疤,那是她用漫长的痛苦的年轻岁月换来的。
在自己的家园、躺在自己的家里,却能被外来的炸弹炸碎了家!这样的事实,还需要颠颠倒倒地说吗?如果要说,请滚远点说,有人爱听,有人装着爱听,你去给他们说,我管不着。但如果跑到我的耳边说,还非要我听,那我只能用“滚”来送客了。请自重!
前年回乡时,去外公的墓地扫墓。回来的时候妈妈说,三姑婆的墓在旁边的墓园里,也去看一看吧!走到那个墓园时,墓园的铁门关着,妈妈指着最边上的一个墓碑说,那个就是三姑婆的。
我隔着铁门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墓碑孤寂地立在那里,一如她生前的孤寂,不禁滴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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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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