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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我尊敬的武先生

已有 3617 次阅读 2014-12-31 17:28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今天31日,明天就是明年了,学院开了一上午七嘴八舌的会,例行的公事很多。折腾完各种例行公事后,一定要抽出时间来缅怀我尊敬的武先生。

武先生就是武吉华,见学兄文http://blog.sciencenet.cn/blog-47872-855069.html ,读本科时我的植物地理老师。我若从专业领域写武先生,绝对属于最不着调的,因为我偏离地学专业已经很久。但对这种令我终生尊重的老师,从对他尊敬的角度写些我依然记得的有关他的点滴,我很欣然,武先生自己也会高兴。

一  发现一位超有干货的老师

赶到我们这一届(88级),是比较悲催的,因为老先生好多都不太做本科教学了,年轻的教师是刚留校不久的(77-81级),所以,给我们本科生教学的“主打”教师是文革期间茁壮成长被耽误的一批中年教师(说这话是非常得罪人的,但却是事实),也有凤毛麟角的几位学术很好的老师。

因为自一年级已经享受过这种事实,所以,多数课程上得很是郁闷,上植物地理前,也是这想法。没想到,一开讲,就发现有货,超有干货!我们那个年级的同学,学科专业领域发现个有干货的课,我个人认为是件有点难度的事,因为正好赶上主讲教师们更新换代的节骨眼时段。

武先生讲课,如他本人一样,温文尔雅,属于内涵型,没有任何华丽的包装和噱头,直切本质,这也是我们一下子就发现他有干货的原因。所以,无论是上课、实验、野外实习,我个人是紧跟植物地理教学最紧的学生之一,属于上赶着的状态。

我们见证了武先生在对我们本科教学、实验、野外实习过程中带研究生的过程。他的研究生帮助做助教、帮助带实验、帮着带实习,他都亲临。课程是他亲自讲,实验和实习中,除了他的研究生讲和带,他自己也讲也带。所以,植物地理课,我们的底子是很扎实或说是非常扎实,这个断言一点儿水分也不掺,就像武先生本人的学识毫不掺水、如假包换一样。仅从华北本地植物识别的角度来考察,即使本科毕业时,校园内的植物没有不认识的,这是自不必说,带到北京任何地点,华北地区的本地物种,从乔木、灌木到草本,我个人几乎没有叫不出名字的,认到“属”是问题不会太大。可惜,这些本事我早就还给武先生了,这是后话。认华北本地物种的这个“本事”,今天更是让他一起带走了。

当然,我个人承认,那时,武先生讲的有些内容、带的有些实验,我觉得有点高深、太专门和太专业了,确实会有听不懂的地方。武先生讲课或实验中遇到的那种听不懂,是真听不懂,不是他故弄玄虚,他是个丝毫不会也不屑于去故弄玄虚的人。那就是一种专业性,实实在在的专业性。在我个人眼里和心里,武先生就是那个时代把部门地理做到“专”“深”的典范,细节上“专”“深”到超出了地理学的范畴(这种判断有待专业人士的评判吧)。

二 武先生发火

可惜彼时,是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时期之一,同时我所在的本科班是个特殊的班,全班88个人中,有近乎一半是委培生。每天上课,生第四教室就好像有了个从阶梯中间开始的分界线似的,阶梯中部以下的一半是早来占座积极热心学习的,阶梯以上的是上课开小会的另一半。由于总在尽可能靠前的座位,我们坐在前边的人并不知道班级的后面在发生什么状况。有一天,武先生正讲课中,我们前面的人正听着好好的,突然武先生发火了。

每次讲课都是声音温和的武先生,突然声音增大了些;每次都是温文尔雅的讲课,彼时突然红着脸,有些激动的样子;他用比平时稍微大了一些的声音,比他平静时略显激动的模样,文雅地教训了几句全班。我不记得他随后是温文尔雅状地愤然离开了还是继续上课了。

事后,从系办公室和系里舆论传来的消息是:武先生是个从不与人红脸的人,尤其对学生,88级这班同学,能在课堂上把武先生气个好歹的,看来不是一般的不像话,而是极端不像话了。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教室里后面一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事惹得武先生都无法容忍了。只记得当时班级后面开小会的声音呈“嗡嗡”一片之势,但因为坐得靠前,并不影响我听课。而这种“嗡嗡”声,除了在大三后上的唯一一位博士毕业生的课程上没有外,我们班上任何课都有这种后面开小会共振形成的“嗡嗡”声。

武先生发火,让我们看到:这是一位不会发火的老学究。发了火,还是那么温文尔雅的,还是那么文雅、那么学究的样子。

三  白头翁与雾灵山的迷途羔羊们

本科班里有位特别特别幽默低调的同学。闲谈时,幽默的话语从她嘴里蹦出来,笑得人腰都直不起来,她自己还不笑,于是我们会笑得更惨。闲来瞎聊时,她制造幼稚而快乐时光的本事就会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有一阵子,大家睡前卧谈会她就突然提议开始琢磨着给老师们起外号,起外号的原则不外乎这位老师教什么课、老师名字里有什么特殊的字、老师教学中有什么特点等等,“朱沟谷”的外号是因为朱老师讲地貌时,用上海口音发出的“沟谷”一词异常特别,很多同学搞了好久才明白朱老师在讲沟谷;“水汪汪”的外号是因为水文课老师姓汪......(写多了,看到的老师会骂我的,我现在还在吃这所大学的饭)。给武先生也一直在琢磨着起个外号,就是不好起,因为同学们都非常尊敬他,无法调侃武先生,对武先生根本无法生发出调侃的气场。有一次武先生带我们出去做短途植物野外实习,对着一丛毛茛科植物说:这是白头翁。当时,我们当场就偷偷地乐爆了,几个人私下里马上不约而同地说:“对了,武先生的外号就叫  白  头  翁”。他后面讲白头翁的什么我们再也没有听进去,就顾着乐了。因为武先生的头发是白的,那个样子跟白头翁可爱的样子还是有点像。武先生到今天离开,可能也不知道我们给他起过外号,更不知道我们给他的外号是经他自己启发并说出来的。了解武先生的他曾经的学生,看到这个白头翁的外号,想必会报以会心一笑,因为大家都目睹过他的那头雪白的白发。

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大二时去的雾灵山野外实习,武先生带队。我们班人多,入学时88人,毕业时可能是86人。一旦出野外,漫山遍野,从山顶到山脚下,稀稀落落,向山梁上望去,全是我们班的。这样松散的队伍,现在回想起来,带野外实习的老师肯定是很累。话说雾灵山实习主要是土壤和植物实习,现在依稀记得是住在海拔1800米的高度。这是在自然保护区内,识别植物后,尤其是挖开看到根部后,我们是被要求还原植被的覆盖。这种野外实习的日子真是愉快,除了正经必学的,还认识了一大堆中药材,还有男生抓到了一只小刺猬,另有几组男生形成了为“躲避”蛇的特殊编队,成了这群大男孩们今天都记得的笑话。垂直地带性植被的实习中,除了讲垂直地带性植被,老师还会反复讲野外求生技能:迷路了,要记得沿着河水、溪水等,往山顶方向走,往水的上游走。

雾灵山实习中,有段时间天公不作美,连续下雨,不能出去。野外实习本身比较辛苦,时间有限,任务量大。遇着不能出去的天气,人就有点闲工夫了,偏偏女生中就有几个同学在闲时滋生出了看日出的念头。现在想想真是奇怪,大阴雨天,怎么会有日出可看?几位女生,天不亮就早早起床,爬到山顶看日出去。我们住在海拔1800米,去山顶不算太远。这几位姑奶奶们,上到山顶没看到日出,下山回来就迷了路,这一迷路,就是一天啊。诺大的一个自然保护区,天上下着大雨,不是小雨,是大雨。现在都记不清了,当时不知是早上9点还是10点多,忽然一个同学想起来说某几个看日出的人还没回来,这下就炸了锅了。武先生、郑老师和贾老师,三位男老师,组织全班男生,开始搜寻那几位阴雨天里想起观日出的浪漫人儿去了。先培训去找人的人,不能让这些找人的人再迷路。就在天即将黑已经黑得朦朦胧胧之时,找到了迷路的同学,已经是在海拔700-800米的干木沟位置了。老师们男生们直接把这些已经快休克的女生们从海拔700-800米给背回到海拔1800米的营地。我们亲眼看到,一夜之间,郑老师的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武先生的头发更白了,应该是白透了。前期实习期间求生技能中讲的,迷路了沿着水流向山顶高处走的训诫,这几位迷路的姑奶奶们都给记反了,她们沿着水道,在向下游走去。老师们说:幸亏你们走得慢,饿得走不动了,否则我们得回到北京到密云水库找你们去了。此后在雾灵山的实习还做了什么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这个事件吓住了所有人(进雾灵山保护区时,保护区工作人员告诫过,山里当时是有豹子的。现在回想,也不知是真是假?),至今记忆犹新。我们所有人都记得,武先生的头发雪白雪白,一点也不带黑色或灰色了。那年,班里年龄最小的20岁,最大的24岁。

我想,武先生真是该生气透了这班学生了,上课不好好听,开小会“嗡嗡”作响,出野外还“丢人”。这大概是北师大地理系那些年里空前的事件了,绝不绝后,不了解以后的学弟妹们的情况,不好发言了。

四  两封信的鼓励

获得硕士研究生的入学资格,我个人经历了比较曲折的过程。尽管武先生的课是我认为本科阶段超有水平的课程,但是对于植物地理这个专业,我个人并不感兴趣,我确认自己是喜欢综合性的东西而不是部门地理的。对植物地理专业的不感兴趣并不妨碍我对植物地理这门课程的喜爱和对武先生的尊崇和爱戴。爱屋及乌,对武先生的研究生,我一贯也很尊重,迄今都是这样。

本科应届毕业时就报考了自然地理的硕士研究生,考试结果是入学未遂。一般人的跟头会栽在数学、英语或政治这种公共课上,那年多数人栽在英语上,而我的英语分数远高于同届学生,跟头却栽在一门专业课上,这很蹊跷,也很合情理,因为专业课的答题除了答课本上的答案外,还要有个人的认识和观点这种主观表达。阅卷人不喜欢我的主观表达呗。但对这个考试结果,我是非常郁闷的,我自认为自己是思考力、思维方式、洞察力等都非常出色的,也很清高,当年这个结果让我对自己的质疑和反思乃至疑惑都不小。于是本科毕业后的工作选择,就在心里给自己列了两个方位:一是去西藏,二是去海南。当时自认为,西藏是第三极,学地理的无论怎样都得去一趟有过亲身体验才好(可笑的是我现在还没去过,却曾有过此般信誓旦旦的想法);海南是热带,学地理的也绝不能错过,武先生植物地理讲过的雨林板根、老茎开花等雨林趣事必须去看到才能善罢甘休;若工作能去这两个地方,不就省去了路费和食宿费,呆上两年后,体验够了,就可以考研究生再考回来。

带着这么单纯的、经济实惠的、集约的臆想和抠门的如意算盘,我就开始等工作了。1992年毕业生的工作还是包分配,而分配工作的办法刚改成双向选择。隔三差五系里负责毕业生分配的副系主任就来在黑板上列出用人单位的名单。虽没等到西藏的任何单位,但看到了海南省的用人单位。于是,没跟任何人商量,就报名了。事后,我的家长们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大概他们一贯都认为我到哪里都能闯出自己的天地吧;我的大学老师中有一位有母性光辉的母亲一般的老师说:作为老师我支持你去海南,但如果我是你母亲我坚决反对你去海南。

毕业后去单位报到,从海口坐长途车往岛西去,沿途纯自然的景观、漂亮的橡胶林景象确实吓住了自己,途中眼泪哗啦啦地无声落下,真的后悔来到这个原始荒凉的地方。于是,到单位报到后,就没上交派遣证。结果,单位很快组织了一次长途野营,到了更荒凉的野外,海边点燃的原生态篝火、远处五指山夜空呈现的比城市节日燃放的烟花还绝美的美轮美奂的各种闪电、与潮汐捉迷藏的赶海、沙漠地区采摘仙人掌果实来食用,淳朴善良友好的同事,使我顿时不再嫌弃这个未开发的显得荒凉的地方,纯粹纯粹的野性自然的美彻底征服了我,当地人的善良和同事友善的人性留住了我。年轻时,就是随性,野营回来后,立即主动上交了派遣证。

海南的时光是美好的,因在农业院校,武先生当年教的所有认识植物的本事,在这里迅速派上了用场,开始逐步地认识了越来越多的热带植物。除了工作,认识了尽可能多的热带植物对我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更主要的是,我有学习和认识新植物的自我学习能力,对植物地带性的切实感受,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一种自我满足。这些都充实了我的业余生活,还变成我向同事们卖弄自己广博知识和见识的资本,也让我的朋友们都喜欢跟我在一起,觉得有货可学。

愉快的海南时光的流逝中,我没有忘记自己要回去读研究生的初衷和愿望,但是应届考研的打击还是心头的一块病。于是,抽空很冒昧地给远在北师大的武先生写了一封信,问询为什么我会栽在专业课上?同时也给其他几位老师写了信,同样在探寻专业课滑铁卢的原因。我没有收到任何人的回信。

事隔一年后,很突然地收到武先生一封来信,他说他曾给我回过一封信,再就没有了我的消息,然后他花时间通过各种联络,打听了我在海南的消息,推断他的信我可能没收到,所以,又写来这封信。我这才打听到,1993年寒假武先生回复我的信,被我同事好心转寄到我父母家里,因为我寒假回父母家了。信在送到我父母家之前,被我母亲单位传达室的人搞丢了。武先生给我的信到现在我还保留着,他没有回答我考试栽在专业课上的原因是什么,而是鼓励我继续复习考研究生,他告诉我:只要坚持,就会达成目标。武先生信里的鼓励和激励是很管用的,尤其是当你远在天边、在远离大陆的一个孤岛上,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只有你自己一人知道自己想去的方向在哪里时,这种来自老师的鼓励是种非常不一般的支持。

3年工作合同期满后,我考回北师大地理系,师从张兰生教授,但是我彻底地改到环境教育方向了,不再碰地理学专业。支撑我一直没有放弃考研的力量,武先生的信和信里的鼓励,非常关键,他信里指给我的一条路径和方法是坚持不懈。这背后暗含的东西是说:不是我不行,而是我需要坚持不放弃。这样的教诲,迄今都意义非凡。

回到北京读研究生,我本科同学说我把自己流放了三年总算回到了人间。但是,那个锻炼了我3年的地方和我教过的学生及课堂场景,此后多年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3年工作合同期满时,我都怀疑自己可能没有能力考回来了。在没人督促,环境完全放松,没人鼓励上进的环境下,我把自己从孤岛上给带回来。武先生那封信所指引的路径,就像神仙指路一般有意义。

回到系里读书,见过几次武先生,他都很关心我。还有一次武先生专门让他的学生找我去跟他交谈。这些短暂的接触,让我再次见识到并认识到,武先生其实也并不是一个非常会跟人聊天的老师,他就是一个学术的老学究,很学术。但我越发地并非常地敬重他,尊崇他。也是回到北京后,才发现以前满脑子里记得的华北本地植物,几乎一个都叫不上名字了,仅仅就剩下一个叫苦麦菜的草本植物,满脑子记的都是已经看不到的远在天边的热带植物。这时才发现,总也不用的温带植物在脑海中的位置已被热带雨林的植物名称全部覆盖,不复存在了,都还给了植物地理老师武先生。这些年随着时间的流逝,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再指认热带植物,于是我对热带植物的记忆也全部丢失还给了海南岛。武先生今天走了,这些植物的记忆也都还给了他,带到了天国去。武先生要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但是,不能骗他,我真的丢掉了对这些植物的认识,这是人记忆的生理规律和特殊的学习过程带来的一种必然结果,也让我讶异于人脑记忆能力和记忆特点的这种特殊性。对植物的指认这种东西,若总是不用,是会遗忘的。

再以后见到武先生的机会少了。有时会遇到武先生夫人孙老师。每次看到孙老师,会问问武先生的情况。还有,更多的时候,是在和武先生的学生打交道开展合作。像其导师一样,武先生的学生中与我合作的同行,也是内秀型,有干货、低调并令人肃然起敬的好同事。什么老师,带出什么徒弟。

五  结尾

今天早上,手机里发来大风森林火警蓝色预警的短信提示,我心里想:今天要走的是一位真正温文尔雅的温和的学究知识分子,尽管他深深地懂得华北地区的一草一木,但是,凭我对他的了解,武先生不会带走任何一草一木,也不会引起森林火灾,若真有了森林火灾,那是华北地区的植被在帮助武先生进入天堂的植物自组织行为。若今天有了森林火灾,说明万物有灵,草木们要追随和送走懂它们的武先生。

大风吹来,草木尽折腰,这是华北的植物们在送懂它们的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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