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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博文’长了一点,大约25万字,没时间你就不要往下看。我把它做为资料收到自己的博客中来。我牛年博文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相关介绍见《序言》)
《太平洋两岸的日子》-刘玉,孟津
引子
林小帆穿过那扇铁栅栏门,见到一群在碎石地上摆地摊卖纸花蜡果的人,站住脚喘了口气,才觉得走得有点儿累了。背上在出汗。北京的十月,慷慨的阳光,吝啬的风。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心想:总算到了。穿过摆摊的人群继续向前走去,人声渐渐淡了,寂静却浓了起来,浓到阳光都透不进去。
不知不觉林小帆已经进了八宝山骨灰寄存处大厅,眼前忽地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看清了手里拿着的那支黄色玫瑰,在幽暗的厅堂里变得苍白。她定了定神,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学生证大小的兰色塑料皮小本,翻开来,里边印着:王和平,男,生死年月和寄存人一栏都空着。王和平的骨灰被送回国时,因为他自己的亲人都已过世,没人肯在骨灰存放证上面签字,只好留了空白。证上边几个潦草的钢笔字注明:东地室,中三排,501号。
东地室,中三排,501号。林小帆心里重复着,沿着通向地室的水泥石阶一步步走下去,林小帆觉得身体飘忽忽的,脑子里也象接触不良的灯泡,一会儿明一会儿灭。下到底,踩在实实在在的地上,却象站在云端不敢挪动脚步。
这是个不同的世界,空气里散发着博物馆收藏室里的味道。一排排高到屋顶的黑色木柜,象是一块块被分割开的墙,沉默又沉重地立在那儿。每个木柜的正面是许多小玻璃门,门框上有白漆号码。有些门上了锁,有些开着。上了锁的门里都锁着一只大同小异的盒子,盒子里盛着的更是绝无二样的一捧青灰。那些灰曾经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的其余早已烟消云散,或污染了空气,或馈赠了泥土。物质虽然不灭,终有一天它们会溶在春雨里落回地面,蕴在野草中冒出土壤,但灵魂却无可挽回地支离破碎了。唯有盒子前那张寸大的照片,固执地记录了那个生命中的一瞬间,向面对它的人们证明,盒子里面装的的确曾经是生命的一部份,有鼻子有眼睛的人,也在这个世界上走动过的。
没锁的门里都还空着,等着它未来的主人。
林小帆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象是在探监,四周都是囚禁犯人的牢房,关着的都是模范囚徒,沉默无语地度着漫漫刑期,盒子上的照片原是他们的眼睛,从四面八方静静地注视着她。林小帆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有些害怕起来,赶紧挪步寻找501号。一面找,一面宽慰自己,怕什么呢? 这里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吗?
在中三排木柜前,林小帆仰脸望去,501号高高在上。她用力把一个铁梯架拖过来靠在柜子前。铁梯子与水泥地面碰撞发出坚硬的响声,回荡在幽静的地室里,令她心发紧,头皮发麻,生怕那响声会惊动了囚犯们,便会蜂涌而出,把她撕得粉碎。
501号的门被一把小巧的红卫牌弹子锁锁着,锁上已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林小帆没有钥匙,只能隔着那小小的玻璃门往里瞧。玻璃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包柔软的白纸巾,轻轻擦干净玻璃,终于看清了玻璃后边那个盒子上嵌着的照片。王和平,真的是他!人海之中见到熟人一般松了口气。
两年前在为王和平办丧事时,一时找不到他的单人像,达生只好到曼哈顿下城一家照相馆将他们的一张合影照放大了,然后把王和平的部分用刀刻下来交给了领馆的一位领事。林小帆一直把那张留了一个四四方方窟窿的合影照压在像册的最底层,不愿丢弃它,亦不愿再看见它,免得让自己想起和平独身孤影魂归故乡,凭添了忧伤。
照片上的王和平面带微笑。那是他们几个同学那年秋天到纽约上州摘苹果时拍的,按快门前王和平要大家对着镜头一起喊“爷爷”,照片上所有的人都相似地微笑着。林小帆望着和平那聪慧的眼睛叹了口气想,有余就该缩手,无路就得回头。当初他要是能退一步想,现在就不至于沉默在这里了,想着不禁泪湿了眼睛,赶紧把手中的玫瑰花插在锁环里,从挎包里摸出一张印制得非常精美的白色卡片,别在锁扣上。然后又从包里掏出一盒精装的Winston香烟,这是和平去美国后最喜欢抽的一种烟。她抽了一支出来,用打火机点上,把烟执在手里。袅袅的青烟后面,小帆将那白色的卡片慢慢地掀了开来。卡片上钢笔楷书着一首诗:滚滚长江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黑发书生天上,可眷人间春秋?一纸素签忆相逢。古今悲喜事,尽迷此山中!下面的签名是:薛茜,姚杭美,黎佳,约翰,林小帆,达生,张岩飞。陆楠没有签名,因为她不愿意签。
林小帆回国前曾带着这只卡片到陆楠在新泽西州的寓所去找过她。她已经从王和平去世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大死之人,反活过来,看上去气色很好,心情安静而恬淡,举手投足间全没了过去那些毕露锋芒。居室里设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做成蜡烛样的一对小灯把佛龛里的瓷菩萨照得满面红光。菩萨具圆满相,无尽的慈悲就挂在似笑非笑的嘴角上。佛龛两旁是慈航法师的一个偈对:不变随缘现,心空及第归。房间正面墙上挂了一副显眼的行书立轴,写着'虚空'两个大字。林小帆似懂非懂,问陆楠怎么讲。陆楠微微一笑,双眼半开半合,玄玄地说:“我看见了,我又没有看见;我听到了,我又没有听到;我知道了,我又没有知道;我得到了,我又没有得到;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没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这便是虚空了。”听不懂陆楠参禅,林小帆忙把要回国的事跟她说了。又掏出那张白色的卡片来,说因为回去后打算去看看王和平,黎佳出了个主意,让她带一张有大伙签名的卡片给和平,转达大伙的心意。陆楠接过林小帆带来的卡片,翻着看了,并不签名,盯着那首诗沉默了一会儿,问:“谁写的?”小帆答:“达生和张岩飞从<三国演义>里抄来的,他们俩在电子通讯网上商量了好久,把下半阙改了。”陆楠又问:“此山指的是什么?”小帆道:“我没有问过达生,想必他们用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你说呢?”陆楠笑了一下说:“倒让我想起八宝山来了,那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说着把卡还给了林小帆。“你...不签个名吗?”林小帆疑惑地问。陆楠眼睛望着那对蜡烛灯,摇摇头,说:“我们既然没有缘分,也就不必抗命了。想来他在那边也得不了清闲。因果报应,自杀的人犯了杀生的重罪,他下一辈子恐怕更要忙着赎罪,何必再去打扰他呢?”看着林小帆失望的样子,陆楠端过一杯清茶递给她:“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让它过去吧。刚才我还有一个念头,是不是该把那个'迷'字改作'悟'字。可再一想,有谁能改得动那个字呢?”陆楠的声音象冰化作水一样清淡而冷静,没有一点凄痛怨悔,林小帆也就不再坚持。
青烟散去,白色的烟灰飘洒落地,一支烟燃完了。林小帆扔掉烟蒂,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和平,我们走了。”她把卡片合上,又下意识地用手中的纸擦了一下玻璃,默默地下了梯子,最后抬头看了一眼501号和它门前那黄色的玫瑰、白色的卡,心里说:我走了。
快步走出骨灰存放大厅,走回阳光里,身边的一切立刻又生动起来。心里有一种'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欣慰。站在阳光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活着原是这般美好!
出了八宝山,林小帆沿玉泉路朝东边的研究生院走去。到了八宝山,当然得去看看研究生院。记忆中它们近如隔邻,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不过是举足之劳。向东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林小帆跟在自己的影子后面亦步亦趋。八宝山与研究生院之间的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就象开始与结束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难道自己记错了吗?
研究生院的大门还是那么不起眼,若不是门口西侧的那棵大银杏树,林小帆几乎错过了。在银杏树前她停了下来。多少年了,这棵大树依旧纠绕蟠曲没有什么变化,象一位老人一样默默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没有丝毫的倦意,真可谓“行人不见树少时,树见行人几番老。”她从地上拾起两片发黄了的银杏树叶,小心地夹在挎包里的一个笔记本中。一定要带回纽约去给达生,他总说要回来看看这棵银杏树的。
回国已经两个星期了,心里却一点都不落实。长久以来对回家的那种期盼,随着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变得游移不定起来。或许应了近乡情怯的老话,离别多年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她分明感到自己心慌腿软。本来以为下了飞机就到了家,谁知脚一触地心中倾刻又天涯。在入关处,当边防检查员翻看女儿船船那本美国护照时,她心虚地觉得自己办了一件难以饶恕的错事,怎么把一个黄皮肤的龙的传人生到美国去了呢?十几天来,船船吃不惯有几千年历史文明的中国饭,只好带着她满城去找肯德鸡,汉堡包,那些美国人的垃圾食品。就连自己的肠胃也因水土不服变得无常起来。水土不服? 见鬼了!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背叛过自己的心?午夜梦迥,留在纽约的达生就频频到访,诉苦比萨饼倒了他的中国胃。也不知家里船船的两只小乌龟有没有喂过? 种的仙人掌可曾浇了水? 回国后才发现自己有了两个家。两个家倒好象没有家了。
林小帆在研究生院大门口迟疑不前。她已经忘了过去进大门时有什么规矩,又不晓得如今是什么样的新章程。门卫把头探了出来,花胡子上托着的红鼻子让她有点儿心慌,不知是该称他先生呢还是同志。犹豫一下干脆免了称谓,问:“对...不起,我能进去看一下吗?”
“你找谁?”门卫上下打量着她问。“我?...不找谁,只想进去看一下。”“看一下?”“嗯。过去我在这里读书,出国了几年,现在回来想进去看看。”“你在这儿念书? 哪一级的?”“82级。”话一出口,心中不免一惊,十多年了?!
“象这样的还不赶快往里请。”门口两个坐在小凳上下棋的人冲着门卫说。门卫露出了笑脸,客气地请林小帆进去随便看。林小帆突然鼻子有些酸,略闭了一下眼睛,理了理头发,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脚迈进研究生院的大门。
后面的文字,请见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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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9 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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