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瑞典马尔默开会，因为经费紧张，住在另一个瑞典城市隆德(Lund)的朋友家。交通实在是方便，两个城市间奔波，火车加汽车，40分钟就到了。即使邻国丹麦首都哥本哈根也瞬时可达，我和朋友们在会前和会后分别去挪威和德国旅游，都从瑞典住处到哥本哈根中转，短短一天时间来回三个国家。

频繁的旅行不但让国家的地理界线趋于模糊，政治和民族心理界限也不那么坚实。我托申根护照的福气，在瑞典和丹麦之间来来回回往返不下5次，唯一见到的军队就是丹麦王宫前身着传统军服的皇家卫队。同样，在挪威也没有见到任何军装的痕迹。

民族心理似乎更是如此。北欧诸国历史上恩恩怨怨，丹麦在大多数时候占据着北欧的优势并占领挪威，还统治了瑞典达100多年，而瑞典在16世纪的兴起则意味着挪威易主和丹麦削弱。在马尔默博物馆和隆德著名建筑的说明上，都能看到这个地区曾经属于丹麦国王，后来被瑞典国王占领至今。为了巩固在隆德等地区的统治，瑞典国王还在这里兴建了该国最悠久的Lund大学，迄今有400多年历史的隆德大学已经成为瑞典数一数二的高校。

尽管历史纠纷不断，如今这些领地或者建筑的解说词完全没有思迁的味道；仅仅是平和地交待着一件过去发生的事情。马尔默和隆德所在的瑞典南部的斯坎那省遗留至今最早的一批建筑，包括隆德著名的大教堂的原型，几乎都可以上溯到丹麦王室或者贵族；而同样，在哥本哈根的丹麦国家博物馆，说起丹麦曾经占据着哪些日耳曼城邦，而哪些丹麦领土曾经是别国贵族的，也看不出任何民族主义的情怀。想想中国自定调“现代中国领土就是历史中国后”，我们的历史也立刻区分出从属国和番供国，把宋代的云南大理国自然作为从属国，纳入中国历史，而泰国前身的暹罗以及古代缅甸尽管在当年与大理一样不受中国中央政府控制却按时纳贡，我们也将之定义为番供国，意思是礼仪上的从属和实际的独立。而一旦说道中原王朝派驻交址（越南）、平壤的官员立刻语焉不详。两厢对比，颇多感触。

在瑞典学习的朋友告诉我，他的瑞典同学说，最近丹麦议会还有人提议，斯坎那省本来是丹麦的领土，有大量丹麦人，所以应该归还给丹麦，而这位瑞典同学说，该省也有很多人这样认为，而我的朋友问他这位瑞典同学，他怎么看，后者回答：“I don’t care. (我不在乎)”。恐怕正式由于“我不在乎”的人占大多数，瑞典方面既不会因此而抗议丹麦，也不会陈兵两国边境，而丹麦方面大概也就是相关议员表述一下，政府方面也没有什么反应。尽管在北欧各国，国旗插满了各种公共设施，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什么庄严的升旗仪式。

 

不过在一件事情上国家的意义立刻判然分明：足球。

我从瑞典、丹麦到挪威游走，又返回两国开会，随后又到德国巴伐利亚旅游，正是2008年欧洲杯鏖战正凶之时。我发现，旦凡本国国家队即将比赛或者比赛胜利，本国国旗一定会出现在众多汽车和球迷的各种服饰上。德国一路打进决赛，德国球迷的表现也格外激动。在慕尼黑街头的酒馆，身穿德国球衣的人们一边喝着清爽的扎啤，一边纵论国家队得失，好爽！

有趣的是，在德国球迷黑红色的主旋律中，我也时时看到穿着红黄色球衣的德国的决赛对手西班牙球迷。他们旁若无人地唱着西班牙球歌，看到我举起相机，立刻激动起来，在满酒馆的德国球迷中站起身扭了两下。决赛并不在德国举办，西班牙球迷的光临多少像是有点挑衅味道，想想98年法国世界杯时候德国足球流氓的所作所为，真让人替这些西班牙人担心，还不会被愤怒的被酒精刺激的德国球迷撕了？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德国球迷若无其事，好像完全没有人注意。不但赛前如此，德国和西班牙决赛的时候，我与其他中国朋友在慕尼黑附近Fussen小镇上的一个小酒馆中观赏比赛，不期然这么个小镇酒吧上也有两拨西班牙球迷，唱啊笑啊加油啊，完全心无旁骛，而一边的德国球迷们则紧张地与他们的国家队分享面对西班牙艺术足球时的无奈。德国战败，西班牙球迷欣喜若狂，而德国球迷们也没有恼羞成怒。

从国家的角度思考，这似乎让人得出结论，足球等竞技运动增加了人们的国家认同感，但是这种国家认同感并没有强到因为比赛而排外（国球迷）仇外（国球迷）的地步。

 

也许巴伐利亚人的传统国家观念会格外淡一点。来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这个德国最大和最发达的州，居然没有批准德国的联邦宪法，而是以一部

付诸德国传统自由州概念的州宪法的形式弥补了政治归属等根本问题。很多国家可能都会因为本国内部一个行政区不接受全国宪法而大动干戈，而在巴伐利亚，拒绝联邦宪法并没有妨碍人们认为自己是德国人、向中央政府缴纳必要的税收、在比赛中则四处挥舞国旗。国家在公民社会契约和现代各国间交融的过程中，更多变成了一种符号。

 

这也可能是由于巴伐利亚王国较晚并入德国。依附奥匈帝国、信仰天主教而非路德新教的巴伐利亚，在铁血俾斯麦统一的大军击溃奥匈帝国军队后，又保持了5年名义上的独立地位，才加入到普鲁士缔造的统一德国的怀抱，而巴伐利亚公国的称号又保持了几十年，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变成德国联邦的一个州。

而丧失了国家控制力对于1863年才登基的浪漫国王（也称为童话国王）路德维希二世（1845—1886）、以及对于我们今天的艺术爱好者来说反而成为一件好事。

路德维希二世获得了俾斯麦大量的金钱补偿，据称还是铁血首相的忘年交。而这位18岁登基的奥国皇后茜茜公主的表弟根本无心治国，在他看来，国家的归属远没有艺术的兴盛重要。于是，他开始大兴土木建筑德国著名的新天鹅堡。历时18年，在他死前100多天，新天鹅堡才以王室破产为代价梦幻般地兴起于阿尔卑斯山中比邻天鹅湖的崖壁上。

离开慕尼黑不到一小时就进入了阿尔卑斯山区。挺拔的松树树干光滑，只有在顶端才会长出树叶。密密的树林从山头一直延伸到山脚，与北欧的自然空旷不同，阿尔卑斯山脚下则

是成片的田野，平整延展，把绿色从山头一直推进到我们的脚下。进山更深，峰头也逐渐加高，绿色从白云缭绕的部分消失，代之以挺拔瘦消的岩石，时而还能见到一点为融化的积雪。

火车驶进我们的终点Fussen小镇，走出站台不久，在人们的指点下就能遥遥地看到（新）天鹅堡像一颗白色的宝石，点缀在翠峰的脊头，仿佛在巴伐利亚的细雨和薄雾中摇摆。

这样一座城堡是路德维希二世的梦幻之城。他在1845年出生，并在父母的夏宫、距离新天鹅堡不远的旧天鹅堡中长大。忧心国事的父母无心照料孩子，而一心渴望艺术的路德维希二世一直梦想让欧洲的歌剧能在一个梦幻剧场中展现其优雅。于是，自称是从梦境中获得灵感的路德维希二世邀请舞台设计师而非建筑师设计了这座城堡，并在随后的18年中精心施工。被普鲁士征服让这位艺术家国王从他不感兴趣的国事中解放出来，以极大的热情从事着他的事业。然而，尽管有大量的金钱补偿和巨额财富，毕竟富庶的巴伐利亚财政已经与靠边站的国王分开了，以至于国王为了建筑天鹅堡而破产。不仅如此，国王投入的热情让俾斯麦疑心重重，并派精神病医生给尚在壮年中的国王诊断，得出了其患有精神病的结论，其后不久，国王就神秘地溺水而亡。

在新天鹅堡建成后100多天后，路德维希二世就去世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国王总共只在这里住了两星期，没有来得及看自己喜欢的瓦格纳歌剧在这里上演。路德维希二世死后不久，新天鹅堡就被巴伐利亚政府开放参观，以偿还国王欠下的巨额债务。让人讽刺的是，这里现在是巴伐利亚、甚至是全德国最吸引游客的古堡建筑。

英年早逝没有妨碍路德维希二世把新天鹅堡打造成欧洲一流的夏宫城堡，室内设施及尽豪华，重达2000磅的大吊灯、一个人工迁建的钟乳石洞、精雕细刻的办公桌椅和龙床凤几，无不让人感慨。而最难忘的则是城堡中各种与歌剧相关的设施，所有的辉煌壁画都来自歌剧剧情，而每个房间则分别源于同一部歌剧。天鹅堡中剧院宽敞透亮，舞台精心雕琢，各种演出道具房业一应俱备。

近年来，德国剧作家推出了根据路德维希二世传奇般的生平创作的同名歌剧《路德维希二世》，尽情表现了这位不爱江山爱城堡爱戏剧的国王的悲剧人生。该剧大受好评，还在新天鹅堡中上演，观者好评如潮。

也许这位国王更加勤政、英明，能为我们缔造一个更加强大的巴伐利亚王国，在普鲁士统一的过程中，也会有更多战士的鲜血撒落，没准还有可能延缓普鲁士统一全德国。但是如果那样，又有谁来给我们修建这座不朽的城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