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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物理,我的大学(42)--文科生眼中的物理之三

已有 3915 次阅读 2011-1-4 09:15 |个人分类:我的物理 我的大学|系统分类:教学心得| 大学, 物理

我的物理,我的大學

作者为南大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0级学生,文中“小晶”为化名】

(一)

能用文字整理出自己的聲音,無疑是一種幸福。金陵的冬天到了,有什麽能比這樣的一個外力來改變我的運動軌跡更幸福的呢?督促我這個懶骨頭,來寫一篇解釋爲什麽一個中文系的丫頭,會高調地選修《物理學史》還到處嚷嚷的隨筆,多好啊。儘管如此,八個字的題目映在眼睛裡,是這般的滑稽。物理兩個字,在我的本能里跳出的第一反應,是恐懼。

來南大前,從來沒意識到過我是如此頻繁地談論自己的父母,換言之,我竟然在完全無意識地一遍遍自我強化著父母對我的影響,以至於被很多同學,看作了傲慢、自大和炫耀。這並非完全不對;我需要家庭的信念來支持自己的意志,尤其是支撐著那可憐的自信心,讓我不至於講話到一半突然崩潰,喉嚨哽住無法出聲。我和父親的思維方式極其一致,但是唯獨沒有繼承多少數理細胞。某種程度上我崇拜他。如果說父親有信仰的話,那就應該是理性吧;他是研究內燃機的。

我沒有理科天賦,這是小學三年級我意識到世界上分文理科開始,自己給自己貼上的標籤。在那以前,我清晰地記得,加法減法乘法,學校裡都學過了,寒假過年時爸爸突然來了興致,要教我如何算除法。我以最消極的態度反抗:我拒絕思考。現在無法回憶起整個小學階段,我有否對數字產生過一丁點興趣,但可以肯定,即使這點興趣曾經存在過短暫的一瞬,這一瞬不會比某些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大兩至三個數量級。八歲開始,戶外活動幾乎就和我無緣了;我喜歡坐著,懶得亂跑。我在屋裡看書,讀《今晚報》和一些雜誌,把報紙剪得像漏風的紙窗。我熱愛文字,只是方塊字;我完全不喜歡數學,也不喜歡自然課;我的動手能力極差。所幸也沒有太多人要求你做一個紙潛望鏡,或者走馬燈。但我也不討厭它們;它們沒有欠我什麽。只要成績排在班裡十五名以內就好啦。現在想來,試圖教授我除法的失敗,應該給了爸爸不小的打擊(但也不一定),因為他理該意識到自己有一個理科沒什麼希望的女兒了。但於教育我,他信奉且貫徹的是《愛彌兒》。在寬縱下我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想法:當文科生。

有一套書對我影響非常大:《少兒百科全書》。文學藝術部份一些詞條我都可以背誦下來,而科學名人,對我而言和文學家們沒有任何不同。聞一多在《杜甫》里,寫過少年時的杜甫善病,每日在書齋里埋頭簡牘,和上古三千年的人物神交,他們的靈魂全伴在子美左右,和他交談。我則被偉大的人物們震懾;我閱讀如“某某於1936年再次修正了某某某,提出某某某理論,被認為是20世紀在某某某方面最重要的成就,深刻地闡明了某某中的一個基本規律,即:……他本人也被認為是20世紀僅次於某某、某某的某某物理學家(比如天體物理,量子物理)……”這類文字,感到興奮,心醉神迷,儘管這些文字對我毫無意義(我完全不懂)。但我卻每一次都意識到世界上曾經產生過無數偉大的頭腦,他們擁有智慧,洞察力,能提出“爲什麽”,還能回答“爲什麽”。我對閱讀的熱愛基於能從中獲得知識,知識可以拿來炫耀!當然,還有很多趣事軼聞,是生活中樂趣的來源。所以偉大人物的生平我很小的時候就能講說。

初中開始學物理了。先生是全區最有名的物理教師之一,年紀五十多了。如你所料,深得他的喜愛的全都是男生。我沒有墜到三流里去,可是自己的愚鈍自己清楚;電路圖和凹凸透體,力的分析稍微複雜一點也迷惘,我的手心全是汗,想哭卻掉不下眼淚。我對數學的自信還算是“充滿但不踏實”,對物理我沒有一次考試不是最緊張的。物理實驗倒還算順利,可能因為我把步驟背了無數遍,但過分的謹小慎微簡直浪費了多少時間!內燃機的四衝程原理部份,爸爸是專家了,可他一時太過激動,全然喪失平日的耐心,“這個原理是最簡單的,blablablablabla”,說得倒都一點不錯,可惜過後我還是沒記住。中考果然最拉分數的就是物理;一起考入市三所的我的同學們,物理均分比我高6-8分……

但是也進了一中啦。又是一個更加好的物理老師。劉老太,或者叫劉奶奶,小巧纖瘦的身體里蘊藏的能量之大令所有人震撼和感動。如果我不是那麼笨的話,本該把物理學得生龍活虎,劉老太太也會更喜歡我;現在這個挺笨但是上課如此精神十足的丫頭,竟然也給她留下了印象。第一個期中考,非常清楚地記得,媽媽在台灣,外婆來開我的家長會。“小晶啊,各科都考的還可以,就是物理,雖然老師表揚了你一通,可是才剛剛及格,雖然難也要努力啊!”我們班不及格的人十四五個,我得了63分。

不太開心也不太高興的日子,記憶太容易淡漠。高一後來的物理考試都沒有第一次難,總名次在媽媽回來以後從十七八升到了十二三。尤其傲人的是高一下學期期末語文成績得了班級第一,年級第四。劉老太太手裡的“毛錢管”和作垂直圓周運動(是這個名字嗎?)的水杯還歷歷在目。唯一越來越確定的就是,我愛物理,可她不愛我,我也不適合她。如果我仍纏著她不放,不僅佳人回心的希望越來越小,而且最終可能面臨慘澹無情的後果。

該來的分班終於要來了。我的物理科班也就止步在牛頓力學的前廳。臆思里不知多少次默默在心裡說,偉大的人們啊,寬恕我的愚蠢和膽怯,我沒有勇氣逼迫自己踏足你們的世界;中國人說,人貴有自知之明。雖則黑暗已被你們的頭腦點燃為光,我仍沒有足夠的智慧在白晝順利走過崎嶇的小路;尤其讓我害怕的,是當我必須作為一條逆流的鱒魚,在魚群里跳越過那瀑布的時候,那一條更寬的河面,峭壁是否也更高呢?

最後一次的八科考試,我得到班級的十二名。班會上班主任的第一句話就是“咱們班選文的五個同學,都做好了適應新集體的充分準備,考得都很好。但是其他大部份同學,爲什麽還沒有做好準備呢?”我的思想更多地沉浸在對史政地的憧憬里,只是很捨不得劉老師;一張卡片放在辦公桌上,儘管我不能寫上她最喜歡的麥克斯韋電磁學方程組。我感謝她再次向我展示了生命的華彩,和最平凡的奇跡。雖然會考發揮得甚差,竟然得了兩個B,至少物理還是A,我也就稍聊以自安了。高二的一月,中午在水房洗餐具,竟然見到了劉老師,激動得有點口吃了。本來真想抱她一下,但滿手冰涼的污水。“小晶啊,你還好嗎?”“啊劉老師,挺好的挺好的~”“年級第幾名啊?”“…第七名(剛剛考得的有史以來最好成績)。”“努力加油,下次考第一!文科班你肯定行的!”“……謝謝您劉老師。”“我走啦,再見!小晶!”“啊再見劉老師!”

    她的白髮更多了,真的。那一天我的心情都特別的好,看著走廊上的人群,不自覺的想微笑。眨眨眼,又傷感。我愛她,可我不能給她她需要的東西,或者是物理成績,或者是物理頭腦。可我如何能不留戀這沉重的、抽象的、難以理解的東西?我愛她,有什麽理由?

是因為和父親一樣,接受理性作為信仰,仰慕自然科學?還是物理出了名的博大精深,我仰慕她是爲了不遠離真理?或者,我和無數膚淺但有向上之心的人一樣,崇拜著那些自己弄不懂的東西,就是因為自己弄不懂?

(二)

我好沉思冥想,習慣著將生活向著形而上的東西,如價值、真理來提拔。面對一切已經高度發達的知識和藝術,我沒有勇氣說出,自己能侍奉任何一個學科的神祇;但我不敢遠離她們的左右,懼怕自己不僅無知,還不知自己無知。父親肯定我對文史哲或者社會學這些冷板凳的義無反顧的選擇,但告訴我應該抓住可能的機會去學習理科的基礎課程。“你一點兒都不笨”,他說,“不學微積分,腦子里缺根弦兒。”雖然這句話已經被很多同樣權威的人不知不覺否定過,譬如我們的數學教授自己就承認,他教了二十幾年書,就從來沒發現過微積分有什麽用。不過,當然我相信。我也覺得自己沒有笨到連微積分都學不會,儘管現在這還是個懸案,要等期末考試以後才能蓋棺。還有一點很重要而我沒有交代的,就是科幻小說。

科幻小說和我出現機緣還是初二。當然,小時候我們都讀過凡爾納,不過它已經基本不再是科幻小說,而應當歸為最出色的探險小說了。非常巧合,父親的大學同窗竟然已經成爲了國內最重要的科幻小說家之一。在我六歲時他還來過家裡做客,不過我太小了什麽也不記得。這一次這位伯伯寄來了一本新著和一本舊作,還有當月的《科幻世界》將要發表一篇他的短中篇。很簡單地,我開始閱讀,開始震動,開始傾倒。現在的我已經相對熟悉了國內科幻界的一些套路,也就不再有那麼多的新奇感和震撼感;但這幾部我最初接觸的作品,現在仍毫無疑問是一流的傑作,經得起無論多少次的回味。想像的華麗而壯闊,悲憫甚至慘烈的情懷,沒有聳人聽聞,身邊親切的人和事卻玄機暗在,傾瀉著精巧的虛構和真實的感動。不過這一期《科幻世界》卻買糟了;其中幾篇小說把我嚇得半死。不是害怕外星人來把我抓走之類的事,而是它們對未來的預期充滿了虛無和絕望;人類的未來有六千種可能性,卻一種比一種黑暗透頂。如果再放不下這種念頭,我幾乎要變成當代的杞人啦。所以幾年時間不敢主動去找科幻小說來看。但對科幻小說的感情卻沒有嚇掉,尤其是,我欣喜地發現了這一自然科學與人文關懷的交集地帶,是一片廣闊的天空!其中的深刻和燦爛貫通了文學、科學的本質。未知的美,各種意料與情理的瑰麗幻象里,人類被慾望和理智撕扯爭奪,矛盾、對抗、毀滅,永恆的犧牲和自我犧牲。思想的邊界只有物理規律,甚至可能是未知的或作者創設的物理規律!各種奇絕的情節背後悲憫的反思,黑色幽默、悖論、與正統價值觀的張力,也許是無數青年人喜愛和沉醉其中的原因吧。

優秀的科幻作家全都是理科出身;他們的文筆讓我崇拜,更讓我一段時間內難以抑制地妄自菲薄。看起來人們對文科的偏見不是沒有道理的,理科生常常能玩好文科,文科生卻幾乎沒有人能玩好理科。至於融會貫通就更不用提了。不錯,重要的是思想,文字只是內容和形式。不學好物理和數學,我們怎麼能讓自己變得更深刻?雖然自己不笨,可也不夠聰明。曾問爸爸,愛因斯坦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嗎?是的。爲什麽?因為他能解答人類最大最困難的問題。物理思想與哲學關係緊密,馬克思恩格斯對最前沿的自然科學成果也都在學習,好完善他們的世界觀。而我們這些淺薄的文科學生却只能從歷史、社會和前人糟粕里去尋找鍛煉思想的原料。莊周的輪扁說得好,古人的思想早已隨古人滅絕,書上都是糟粕;然而物理定律卻能永恆;對於任何一個有美的追求的頭腦,難道不會為這永恆傾倒?

我的與理性無深緣,體現在方方面面。傳統的中國式思維方式排斥邏輯。實證主義的科學精神,在強大的信仰背景下,具體貫徹的是批判精神。科學家應該是秉承著信仰——他對世界之構成和本質的終極信念——而高舉著懷疑一切錘煉一切的火把,背對光明,面向黑暗去開路的一群人。這是人類真正的智慧和勇氣,因為它是生命的力量最高級的形式。不論上帝怎麼看待人類的思考,科學探索一定是偉大的。我對科學的信仰相當強大,而批判精神甚為微弱。我習慣於接受和欣賞,習慣於找到他人他物的優點并加以肯定。林語堂曾論證漢民族的民族性是明顯的女性化,何況我這個被傳統浸潤多年的女孩子!儘管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不要忘記這基本的理性,如果面臨技巧高明的蠱惑,我仍不敢肯定自己有足夠的定力和判斷力。

這些閒話也許和物理本身並沒有太多的關係……我對物理的瞭解,最熟悉的也就是物理學史和物理學家們。《別鬧了費曼先生》至今總是被我推薦給所有喜歡相聲小品的同學;原本以為這書沒什麽名氣,後來發現很多人都知道!當然更多的人只知道《講義》,所以我還是可以以此自炫。它類似于一本笑話故事集、軼事大全,而讀過以後很少有女同學不生發別的粉紅色聯想。當然,物理學家們總是很有人格魅力。美國人永遠是充滿了活力,歐洲科學家總是富有風度,而中國人則在沉重悲慘的家國危機民族命運里喘不過氣。楊振寧的散文《鄧稼先》曾將我感動得落淚;它被放在語文課本里欣賞,我當年是多么讚美這個編者啊。儘管有那麼多“中華民族站起來了”式的呼喊,《鄧稼先》絲毫沒有讓我覺得空洞或高調;《孟子》氣盛言宜,如許的文字便是情盛言宜。不過後來瞭解了楊老的家世和個人經歷,似乎那噴薄的熱情里隱含著三分對父親、對國家、對老友的愧欠和不安。還有錢學森先生,永遠被列在我的偶像里。他的名言和精神時不時提醒我,人生的選擇絕不能後悔,故而只能聽從內心;偉大的靈魂就應該燃燒自己的生命,否則能產生什麽價值呢?

數學的美,無論是長槍短刃繁複簡潔,還是表達了何等深刻的洞察力,我也只能似是而非地點點頭,記住了形容詞卻根本沒理解。物理定律無論多么完美圓滿,多么有力地揭示了多少事物何等深刻的本質,我也只能似是而非地眨眨眼,歎口氣,盡量記住定律的名字。一個徒然想窺探物理之美的文藝青年也是很悲劇的;她的方式完全不對頭。未經過計算和實驗的挑戰,我的信仰也是脆弱空洞的。可惜,生活並不能全依照自己的想法發展,智慧也不是造物輕易賜予凡人的。出於自私我最終選擇了文科,選擇了中文。好友曾說,選擇理科可能是她這輩子作出的最狂妄的決定。而我不敢冒險。儘管在追求她的過程裡更多的是失敗,我仍然愛著物理。“有心爭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在西廂名句里最得我心。也許我根本只是多情而薄幸,而若非全心全意的愛慕,物理是不會接受的。所以我只好享受著她的每一絲秋波賜顧,譬如這門《物理學史》課程。未來,誰又會知道我還能和她有多少因緣?造物啊,看在我這樣文科生歡喜物理的角色不多的面子上,分享給我一點兒物理的光芒吧!雖然我是如此的愚昧,但我願意犧牲和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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