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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在4月19日《科技日报》“嫦娥副刊”,原想18日发表纪念老爱的,但栏目只有19日才有。原文说中译本出了9卷,是“当时”的情形,现在我已经拿第10卷了。】
爱因斯坦生日(3月14日)那天,收到刚出炉的《爱因斯坦全集》第九卷,带着春风吹过的潇湘水云的气息。中文版的老爱《全集》是湖南科技出版社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德文版附带英文版)“同步”出版的——那边编好一本,这边跟着翻译一本,出版一本。那边出了13卷,中译本也跟着出了10卷。
“全集计划”(Einstein Papers Project)从1986年开始,首主编为J. Stachel,原计划出版40卷,2003年决定压缩为25卷。借现主编Diana Kormos Buchwald的话说,这是科学史上最雄心勃勃的出版工程之一,从5万多件文献里“爬罗剔抉”出25卷,14 000篇,涵盖科学、自由、教育、犹太运动、和平和裁军等主题。计划得到了希伯来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美国科学基金会(NSF)、美国人文学科捐赠基金会(NEH)和众多个人和大学的资助,中文版也获得了中国国家出版基金的资助。如此出版工程,堪比任何大《百科全书》……
说起百科全书,想起Robert Darnton的《启蒙运动的生意》(The Business of Enlightenment: A Publishing History of the Encyclopédié 1775-1800(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9),他总结历史上第一部《百科全书》的出版历程说,其重要不在书本身,而在掀起了一个运动,践行了一个“主义”;它让启蒙运动更具体和生动了。《爱因斯坦全集》也有着同样的“主义”的意义。
The sheer scale of Encyclopedie publishing suggests the importance of Encyclopedism, for as its friends andenemies agreed, the book stood for something ever larger than itself, a movement, an "ism." It had come to embody the Enlightenment. By studying how the Encyclopedie emerged from the projects of its publishers, onecan watch the Enlightenment materialize, passing from a stage of abstract speculation by authors and entrepreneurs to one of concrete acquisition by a vast public of interested readers.
奇怪的是,我们这位大大的科学家,他的《全集》却等了那么久——时下一些健在的小文人已经有“全集”甚至“大全集”了——除了这孕育中的全集,连像样的选集也几乎没有。老爱去世10年后,苏联编了一部文集;老爱百岁时,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三卷本的中文版文集,英文版的倒没听说过。相比之下,老爱的传记、传说和评论却五花八门,零碎的言论集也不少(如《论和平》、《思想和意见》、《晚年文选》等)——为什么呢?因为老爱的东西没有读者,特别是“专业的”读者。例如,为老爱立传(Subtle is the Lord…)的Pais就说,他在写老爱之前,从没读过他的文章,因为已经有了更新更好的表达形式了。
可原因也许不在这儿。对老爱感兴趣的人那么多,即使不懂他的物理,大概也想读点儿他的其他——我有证据:以前在旧书市场,常常看见商务版《爱因斯坦文集》第2卷,却不见另外两卷。显然,大家还是愿意读老爱的,第2卷基本是物理学的专业论文,所以读者少一些。
老爱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领导奥本海默同志,在纪念爱老师去世10年时,应邀在UNESCO讲话,还解释过老爱文集为什么耽误了10年:因为错误太多——早年的文章美得令人陶醉,却错漏百出,一个人的错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来纠正,真不愧是一个人物啊!
His early papers are paralyzingly beautiful but they are thoroughly corrupt with errors, and this has delayed the publication of his collected works for almost ten years. A man whose errors can take that long to correct is quite a man.
奥院长估计的那么多的错误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苏联人的文集是怎么“改错”的。也许是“传抄”的错误?历史人物思想和观点谈不上“错”;何况,像英费尔德说的,老爱的错误比正确更重要(Einstein’s mistakes were more important than their correct results)。
老爱文集的姗姗来迟,也许更多是因为他特别的“角色”。在大众心目中,他是一个神话;在科学家眼里,他似乎也只是一个符号。据英费尔德回忆,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被大家看成一个“老痴呆”(old fool),一个“遗老”(historic relic)。老爱百年时,新生代的Smolin Lee到普林斯顿做博士后,除了图书馆立着的胸像,已经找不到爱的踪迹了。他向1947年就去那儿的前辈Freeman Dyson打听,Dyson说不知道——他说,他原本也是冲着老爱来的。有一天,他从老爱的秘书那儿找来一些老爱的新作,想看了之后才好去拜见老人家——可他在读了那些论文(都是关于统一场论)之后,觉得都是垃圾。于是不想会见老爱了‘在后来的8年里,他总是躲着老爱。不过,他也对Smolin说,后来他意识到应该听听老人家的解释时,可是已经晚了。
老爱在普林斯顿20多年,几乎没有学生,更没有学派——想想玻尔的热闹——每个人都认识他,却没有一个伙伴。他曾感叹,“物理学家说我是数学家,而数学家说我是物理学家。在科学界,我是一个找不到同伴的人,尽管世界上每个人都认识我,我还是这么孤独。几乎没有人真正了解我。”
奥院长在广播讲话中说,尽管很少有科学家会反对把爱因斯坦作为科学的理想象征,却有很多人觉得他的思想方法错了,有点儿莫名其妙;他的工作“深奥、遥远且无用”。他那么受人崇拜,好像也有点儿莫名其妙(见S.S. Schweber, Einstein and Oppenheimer: The Meaning of Geniu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Most of us … are proud to have in Einstein a popular symbol of what we are doing and trying to do … But if few scientific workers would quarrel with the fact that Einstein is in many ways a perfect symbol of their work, there are many who would feel that there is something a little false and fabulous in the way that he is thought of … [T]here is a general impression, supported in part by his eminence, that his work has been qualitatively different from that of his fellow workers; that is abstruse, and remote, and useless. This seems to me avery strange ground for admiration.
可见,老爱晚年的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因为思想的孤独,承载思想的文字也就自然被冷落了。更重要的是,奥院长和很多人看来,科学是集体活动,像公司一样——如果公认老爱的思想没用,那他的文集还是越晚越好。领导的思想“古今”一样,难怪今天的院长们也喜欢“集体的大科学”。
有趣的是,50年后的另一位老人,在从“黑洞一线”退下来后,却编了三本几乎没什么读者的“古文”选集,一本历代物理学家的,一本历代数学家的,还有一本就是爱因斯坦的。“爱选”的标题是A Stubbornly Persistent Illusion(《不断持续的幻觉》,湖南科技出版社,2013)——这是借老爱的名言,本来说时间是我们顽固坚守的一种错觉,但我想不妨“曲解”为悲鸿先生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霍金编选那些老文章的心境如何呢?我想起他在60岁生日纪念文集里引用的Wordsworth的诗句(Prelude iii):“一个自在的心灵,永远孤独地航行在奇妙的思想海洋。”(A mind forever voyaging through strange seas of thought, alone)看来,他最能理解老爱的孤独,因为他自己也孤独。几十年来,那些精神与老爱共鸣的人,几乎都是孤独的。
我们今天读《全集》,不必请老爱回到热闹的现实,却应该让热闹的自己走近他孤独的世界。喧嚣的“尘世”多一分冷清会更宜人,喧嚣的“科学”多一分冷清会更干净。
Einstein在Calte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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