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话题的来历就有点儿逻辑“错乱”。
且说,我偶然翻阅卢卡斯(Edward Verrall Lucas)的《佛罗伦萨的漫游者》(A Wander in Florence),随便打开一章写Uffizi美术馆的,因为我有大小两本那个美术馆的藏画集。碰巧看到一段文字写达芬奇的《美杜莎》(Medusa)——美杜莎是希腊神话人物,本来是一个美人,因为得罪雅典娜,头变成了毒蛇。谁要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后来,柏尔修斯把她杀死了,还割下头送给雅典娜。这个故事令我想起Oscar Wilde笔下的莎乐美,莎莎公主喜欢像月光一样的约翰,为了吻他,割下了他的头……
这样的故事总是动人的,注定会吸引艺术家的兴趣。Vasari在《艺苑名人传》中记述,达芬奇曾“打算画一幅美杜莎头戴蛇环的油画,这是人们所能设想的最奇特最大胆的创造”,但画没有完成。在Uffizi美术馆里有一幅像那个样子的画,人们相信就是达芬奇留下的。
【Giorgio Vasari是米开朗琪罗的学生,虽然成绩不太好,也是了不起的画家和建筑师,Uffizi宫殿就是他设计的。不过他最大的功绩还是艺术史,《艺苑名人传》是公认的艺术史杰作,“文艺复兴”一词也是他第一个提出的。】
那头像,也令诗人动容,雪莱就写过一首《咏美杜莎》(On The Medusa Of Leonardo da Vinci In The Florentine Gallery):
…… Its horror and its beauty are divine,
Upon its lips and eyelids seems to lie,
Loveliness like a shadow, from which shine,
Fiery and lurid, struggling underneath,
The agonies of anguish and of death.
不过现在大家认为那画不是老达的,而是某个弗兰德派(Flemish)画家根据Vasari的描述画的。画就说这么多;下面言归正传,说那几行诗。我看的那本书是英汉对照的,几行诗的译文是:
……它的恐怖与美丽都是非凡的。
它的唇和眼似乎在编织谎言,
闪烁着光芒,像阴影般迷人,
火焰和恐惧在底下苦斗,
痛苦与死亡在挣扎。
呀,错了吧?谁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吗?我有个坏习惯,遇到看不懂的中文,不是怀疑自己的理解力,而是怀疑人家翻译错了——遗憾的是,这样的怀疑,几乎总是“有道理”的。当然,读者也可以这样来判读我的译文。
这几行真的译错了。除了第一行,都错了,错得相当整体。译文看似逐行跟原文走,却没跟上句子的“头”,迷失在“错乱”的句子结构里了——句子的“错乱”就是倒装。
具体说来,从“编织谎言”开始,方向就错了。退一步说,即使its lips and eyelids 想撒谎,也不能说seems 呀!何况还有一个upon领头呢。显然,lie upon是一起的,这是最普通的倒装形式,介词名副其实地“前置”而动词放在后面老远的地方。我们平常说“散文”,也多这种句型。例如:“翠竹林里住着个小精灵”,In the green bamboos lives a little fairy。有了这个概念,原来的诗句等于这样说:
Loveliness seems to lie upon its lips and eyelids, from which shine the agonies of anguish and of death,
而 fiery and lurid, struggling underneath两个短语,是修饰agonies and anguish的。这个结构也很普通,如He saw a candle on the table, small and red, flickering in the wind.
诗句的正常次序恢复了,意思也就了然了。我不会译诗,下面是江枫先生的翻译(江老师翻译的雪莱,在英诗的中译里算是凤毛麟角):
她的恐怖和美,都庄严神圣。
在愤怒而憔悴的眼睑和嘴唇,
仿佛有着一抹妩媚的阴影,
它们闪耀出挣扎在内心深处
极度烦恼和死亡引起的痛苦。
看哪,英文的诗就是普通句子的错乱组合——读英诗的困难,很大程度就在于被“句子的错乱”所迷惑。当然,除了这儿的倒装,还有其他更复杂的组合形式,多读了才有感觉。雪莱同学的这个例子很典型,也很简单,因为其中的介词、分词和动词的单数形式,都可以作为判别其角色和次序的标志——如果没有这些明显的标志,读起来就更困难了。
从读画开始牵出读诗的问题,顺便请同学注意“错乱”的诗句,这是本文错乱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