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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文字是为一个科学与艺术丛书写的序言,系列大概以“虹”为名,所以从虹说起。书还没出来,我就不说它们了。】“每当看见天上的彩虹,我的心儿摇动!”这是英国湖畔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的名句,一句简单的话,因为七彩的虹,就洋溢着诗情画意。当然,我们也能从虹想起光的折射和反射,想起最速降线,想起变分法,然后想起最小作用量原理。不仅彩虹,天地间的万千景象,都能引起诗情画意,引起科学的联想。不论是否愿意,我们的眼睛总是戴着双重眼镜,一重艺术的,一重科学的,两重影象在我们的头脑里交融在一起。科学和艺术原本是一家,都是“好奇”的子孙,源于对自然的好奇。在文艺与科学间游走的Fontenelle(伏尔泰说他是路易十四时代最多才多艺的人)曾精妙地概括,一切哲学都基于两样事物:“好奇与眼光。烦恼在于我们好奇的太多而看见的太少。”我想,能比常人看得多的大概就是艺术和科学的眼睛。后印象派艺术家塞尚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要想认识真实,只有到自然中去,别无他途。眼睛与自然接触会得到锻炼。通过观察和创作,眼力会集中起来;我的意思是说,在一只桔子,一只苹果,一个球或一个头部上面都有一个焦点,它总是离我们的眼睛最近,不管它如何受到光、影和色彩感的影响。物体的边缘都向着我们的视平线中心点集中。这是艺术家借了科学的眼睛,然后变革了艺术形式。我们只有重新睁开艺术的眼睛,才能看清我们周围的世界;也只有科学的眼光,才能认识美丽风景背后的实在。我们的先辈直接聆听自然,留下了很多日常生活的痕迹,在今天看来正是原始艺术和科学的标志。李政道先生猜想(1996年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演讲),中国古代的玉璧和玉琮也许就是“某种更古老的天文仪器的艺术表现”。我们的祖先仰望星空,发现天幕上所有的星星都在缓缓绕着自己旋转,“自然会奇怪什么宇宙之力能引起这样无限宏大的运动?而且,天空中有一个点是不动的,这又是为什么?”玉璧和玉琮就用来确定那个不动的轴。今天,我们懂得了天文学,认识了星空,所以,我们与自然之间,恰好“隔着”几千年的科学和艺术。科学和艺术是一对好兄弟,兄弟俩灵犀相通。自觉的艺术总是求美,独立的科学永远求真。真与美,在理想的观点下,是相互通融的。借毕加索的话说,艺术用“谎言”写真,那么,科学就是用真相说美。从毕达哥拉斯到爱因斯坦直到今天,“美”都是科学家的心灵归宿。科学家像画家和诗人一样创造模式,符号和逻辑就是它的色彩、线条和文字。数学家外尔说,“我的工作总需要将真与美统一起来,当我不得不选择其一时,我通常选择美。” 狭义和广义相对论都有两个基本假定,其中一个就是美学的判断。美是眼睛看到的,也是心灵创造的。没有好的眼光看不到美,没有高超的想象不能创造美。科学与艺术活动的核心就是想象。不论理想的建筑(如希腊的帕特农神庙),还是幻想的园林(如中国的圆明园),不论理想的自然法则(如对称性原理)还是幻想的数学空间(如黎曼几何),都依赖于想象。爱因斯坦常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想象能超越眼前的知识。科学远离现实,能揭示更多、更深的实在;艺术远离具象,能传达更强、更乱的内心。一个由内而外,一个从外向内。很多人对科学的抽象敬而远之,我想是因为缺乏想象;而他们喜欢抽象的绘画和怪诞的文学,可见还有一定的想象,只是力量似乎不够。艺术家的想象令人羡慕,科学家的想象令人震惊。希尔伯特说,缺乏想象的人做不了数学家,却足以做小说家。伏尔泰也认为,阿基米德头脑的想象力比荷马强大得多。一百年前,爱因斯坦和毕加索差不多同时创造了科学和艺术的新世界,而他们共同的“武器”就是几何的想象。相对论将时间维与空间融合在一起,而立体绘画把时间维投射到了平面。想象的实现就是创造的过程。自从艺术自觉和科学独立以来,人类的进步根本上说是科学和艺术的创造推动的。罗马人毁灭了古希腊,却不能毁灭它的艺术和思想,也改不了它的精神,阻挡不了它前进的步伐。科学和艺术的创造有自己的动力源泉。一百多年前,当古典与浪漫绘画走向极点,安格尔与德拉克罗瓦为线条和色彩戈矛相争时,一群青年默默迎来了印象主义;当开尔文勋爵为物理学上空的一片乌云担心时,量子论和相对论降临了。这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最大的艺术和科学的革命,而大革命下面的小波澜,从来没有静止。50年前,艺术家把超市的肥皂盒拿进了艺术的殿堂,先锋艺术彻底背叛了传统的“美”,开始追求“厌恶、屈辱、恐怖与恶心”,于是“美”也被革命了!当我们今天看见某些恶心的艺术家做着更恶心的事情时,也许应该宽容一点,不要忘了他们正在创造新的模式。科学创造与艺术创造的方式不同,但感觉是一样的。控制论创始人维纳在自传里说,科学创造的感觉,就像希腊神话里的塞浦路斯国王Pygmalion,会爱上自己塑的女雕像。“看到坚固的石头成为活泼的少女,尽管数学的石头是比石头还硬的逻辑;像看造物者的杰作一样,从无意义和无知中找出意义和理解。不论数学家、画家还是音乐家,在他们的生命里,多少技术的修正和劳作都不可能取代那种创造的瞬间。”有人问数学家Serge Lang“纯数学有哪门子用?”Lang回答,“它能让某些人脊梁骨发凉……”让脊梁骨发凉的感觉,正是徐文长读好诗的感觉:“果能入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青藤书屋文集》卷十七)康熙年间的刘公勇在《七颂堂词绎》里说得更直白,“陡然一惊,正是词中妙境。”换句话说,走进了科学,也就走进了艺术的境界。经历过那种感觉,我们就不会畏惧科学与艺术的艰辛,倒会把它作为一种休闲和娱乐,一种脑力和眼力的体操。它们也许本该是头脑最原始的活动,因而也是最不费气力的“无为”。雨果说他的画都是在无意识中随意画在文字边缘的,而众多的科学发现也经常是在精神疲惫而身体放松的状态下突然降临的。在喧嚣的生活里,我愿意选择这样的“无为”。不过,有人不好奇、不想象、不创造,似乎也活得自在,还要读什么艺术和科学吗?啊,自在!如今很多人自在不起来了,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他们在游戏里寻找另一个“我”,在大众的数字信息里迷失了“我”。250多年前,法国人La Mettrie在发表了一本“大胆的书”《人是机器》(L’Homme Machine),其实是赞美了人的意识和创造。最近,数字业的“狂人”Jaron Lanier又写了一本《你不是玩意儿》(You Are Not a Gadget),他感慨如今“人”不多了,要唤回正在被机器化的人的独立。他在前言里说:现在是21世纪之初,意味着读这些文字的多是非人——要么是机器人,要么是不再有个体行为的人所组合成的麻木群体……无心的读者群会浏览、重复和曲解它们,把它们揉进维基和别的自动汇聚起来的无线文本信息流里。人们的反响会不断堕落为一串串没头没脑的匿名谩骂和胡乱争吵……最后,这些文字将为那些有本领在计算云中占据一块领地的人带来好运。这些文字的命运将在几乎整个纯信息的非生命世界里扩张。只在微乎其微的情形,才有真正的人的眼睛来阅读它们。然而,你恰是我那稀罕的读者里的一个。我要说的是:你在分享自己之前,一定要做一个人。我们这一个系列的书,是做给“人”看的。我想,科学和艺术最伟大的精神正在于独立和自由。即使我们学不好想象和创造,也一定能分享和感受那自由自在的精神。眼下,当跟风成为时尚,模仿成为职业,做假成为技艺,思想沦为机器,个性的存在都变得稀奇时,我们还是重新做好自己吧。这些书,不是要你学习什么技艺,而是引导你找回自己。最后设问一个“现实”的问题:读艺术和科学有用吗?做自己有用吗?我的回答是,如果你问了这个问题,它可能真的没用;因为它多半儿不能满足你想的那种用。如果你压根儿不想这个问题,那么它一定有大用。我想起孔夫子在陈蔡间流浪的故事。他问颜回,我们像犀牛老虎一样落魄荒野,难道是我的思想有问题?颜回回答说,老师的道行太深,人家用不了,那有什么关系呢。不用才显得我们是君子呀!“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我们对科学与艺术,也该抱这样的胸怀;也只有科学与艺术,才能使我们拥有这样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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