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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者,天下之公器也
最初读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知道了哲学的一个分支“美学”(Aesthetics)的存在。与“美学”这个词的古希腊语源“对感官的感受”不同,在中文表述的学科名称中,美学可能是唯一一个用“价值判断”来命名的学科(当然也有人把“科学”这个词作为一个“价值判断”使用),着实有趣。我历来奉行“趣味主义”,就逆着历史追溯了上去,从高尔泰、宗白华、朱光潜......又追到了康德老人家,《判断力批判》中的康德,而不是《宇宙发展史概论》的康德。
但我对美学的理解既不来自《判断力批判》,也不基于《论优美感与崇高感》,归根结底是《道德形而上基础》的一句话: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手段——美学也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从“人”的感官出发最终抵达“人”,这里的“人”不是作为集合或统计平均的“人类”(human)或“人民”(people),而是每一个个体的人(person)。
社会上活跃着一种“技术层面”的“美学”——文艺批评或称文艺评论,这也是一门有趣的学问,它创造了许多时髦的词汇,比如“御用文人”。日本作家筒井康隆有部《文学部唯野教授》,既可以看作披着文艺批评外衣的小说(多少有点儿《围城》的味道),又可以看作具有小说形式的西方文艺批评理论专著,非常有意思。
文艺批评的理论内核是美学——这是其内容拔高的上限,它的对象是文学或更广泛的文艺活动——这是其赖以生存的基础。自古以来“文无第一”,“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感觉“一千个读者至少有一千零一个哈姆雷特”),我们对文艺活动的“价值判断”是极其模糊的,因为“模糊”,所以便有了文艺批评。文艺与文艺批评的关系,好比“理论与实践”——这个宏大的哲学命题,像哲学家与哲人、哲学与科学、数学与物理、物理理论与物理实验、理论物理与应用物理......纠缠不休,没完没了。
记得2010年夏天列席过一次四川省科普作协和《科幻世界》(最早叫《科学文艺》)杂志社组织的科幻文学笔会。与会的有当下十分活跃的科幻作家(按体制内的标准,还是叫“科普作家”):刘慈欣(一位电力系统的计算机工程师)、王晋康(一位石化系统的机械工程师)、韩松(一位新华社的记者、编辑).....还有来自北师大从事科幻文学理论的吴岩教授(他的科幻文学研究在中国基本属于“绝学”,被归口在少年儿童文学领域)等。我那天只带了耳朵与脑袋,没带嘴巴,一边听一边琢磨:一线作家、理论研究者、编辑就创作经验和理论、读者需求与发展、市场开拓等问题阐述了各自的“焦虑”,刘慈欣(业界号为“大刘”)的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大意):大家今天讨论的问题或困难,三十多年前就讨论过.....
那次笔会更多的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而一线作家与理论研究者的讨论甚至争论令我逐步形成了这样的感觉:具体的文艺活动与文艺批评其实是一种寻求均衡(equilibrium)的博弈关系,在操作层面,理论研究者指导不了作家,作家也支持不了理论研究者,他们各自贡献自己的东西,碰撞、融合、反馈......有时候“影评比电影好看”,更多的时候作家并不关心批评家怎么想。
总的来说,文艺批评对文艺是“单相思”的,因为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读者或受众手中。当然不排除一些极端情况,你可以看见日丹诺夫教阿赫玛托娃怎样写诗,教左琴科怎么写小说,教肖斯塔科维奇怎样作曲......万幸,还有列宁、斯大林对“拉普”(РАПП,Российская ассоциация пролетар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的忍无可忍。
有一些批评家似乎一直试图打破“均衡”,他们像“被放逐的国王”(帕斯卡语)对大众的喜好冷眼旁观......直到忍无可忍,但他们不愿去承担与大众趣味相抗衡的风险(当然也存在极少数真正的勇士),聪明的办法是抨击某些作家对大众趣味的迎合,他们中间产生了面对瓦格纳的尼采,也产生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
然而这个世界注定是平庸的“低能态”,没有那么多尼采、海德格尔以及鲁迅。批评家的语言作为武器,可以成就他们,也可能毁了他们:批评可以是批判、推翻、重构,评论也容许适度的讽刺与调侃,但惟独容不下攻击、谩骂、侮辱,因为其中看不到“美”——不必去解释你的动机、目的还有崇高的责任感,看客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脸是身体之灵魂——维特根斯坦
言辞即行为——约翰·朗肖·奥斯丁
我一直坚信: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年人拥有足够的理性与克制力在思想和行动两方面区别批评与攻击。
以我论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持此为心,遂不觉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并前人已传之书,亦为取长弃短,别出瑕瑜,使人知所从违,而不为诵读所误。知我,罪我,怜我,杀我,悉听世人,不复能顾其后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谢千秋之罚。噫,元人可作,当必贳予。
——李渔《闲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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