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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仨,三地。我在华东上海,智山西晋中,泉在东北长春。
北京实在不能称为家。于我而言,北京只是两个目的地之间的过道。我们只能匆匆地走过去,大多的时间,只有挤在人头攒动的地铁空间,我甚至连路途中的蓝天都难以偷窥一眼。
上周三,到北京开会,周末是儿子生日,接着是中秋假期。外加泉病后,又开始腻歪父母,想尽理由,想待在我们身边......查查地图,北京离三地都有些距离,但还在中间的位置,三个一起走,似乎谁也没有多走路,就决定来北京团聚一下。
早就听说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写尽了家的意义。这两天想写我们仨所组成的家,和这个家的意义,就试着找了找,结果只找来一章,还是《我们仨失散了》,写杨绛先生和丈夫女儿生离死别的事情。
在这个中秋懒懒的日光里,懒懒地躺在客舍里,看日光斜插在窗外的墙壁上面......泉在隔壁的房间里睡觉,智出去了。我对着手机,关了网络,在想着我的家。
杨绛先生说,我们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说话,心上都觉得舒坦。
我们仨,似乎一直没有这种感觉。相反,似乎总有些不如意要忍受,一些固有的矛盾,似乎来源于不可更改的性格,还弄得我们彼此很恼火,有时候甚至觉得分开来似乎更舒坦些。
我们仨确乎聚少离多,但不是自主选择,而是无力,我似乎一直不是那种可以把家携载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就只有承受着这种三地生活的苦楚,好在一家人吵归吵,似乎从来没有从心里真正生分过……即使隔得很远,还是互相支持,于是,便天高任鸟飞般的任性起来,自在的飞在了前面,任由他们在后面追。
智天性悲观,这种悲观似乎来自血脉。公公是贫协主席的儿子,婆婆是父亲去世后被母亲寄在富家亲戚家养大的。可以想见其中的利益关系。婆家在晋中,是晋商的发源地,婆婆祖上就是那种在静寂的夜里,拉着一大马车一大马车银元,顺着山间小路上,把财富囤积在自己家的那种家族。智的姥姥就含着金钥匙出生在这么一个家庭,据说灵石的半个城都是她娘家的。她姓祁,是山西四大望族之一,和三代帝师祁寯藻同族。其父亲曾是国民党的高层,管军需的。其丈夫因为吸食鸦片,游走在国共之间,最终被处决。此后嫁了几个人,想再生儿子,重振娘家雄风。但遇人不淑,反遭后夫家族不断偷抢,家财尽失……一直流离失所,死时所跟的那家子女不让她埋在祖坟里,不得已只能按风俗,配了阴亲,才得以安葬……所谓死无葬身之地,描述的大概是这种情形吧。
出生在这样贫富交替的家庭,智的人生,从出生就失去了坐标。在任何事物面前,他都有种命定般的无力,似乎只能不知所措得待在原地,还动不动就滑向悲观的深渊,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希望。幸而我比较坚强,每每此时,就遏制住他,把他拉回来。所以,在家庭决策中,他的意见往往没有任何参考意义。他天生聪明,是少年天才,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天才陨落,和没有坐标大概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尽管他的意见没有参考价值,但因为聪明,常常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让我们在考虑问题时,能够周全一些。
泉21周岁了。我似乎一直都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从他在母腹中时,我就没有给他足够的空间,让他能够施展拳脚,以至于在他出生很长时间后,都还惯性般地把腿蜷缩在胸前,不敢伸直。21年里,我一直欠他一份精心。大多时候,我总在忙自己的事情,他有时候抱怨,说我不够尽心尽责,我便说,妈妈这么些年,没有把你饿着,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便讽刺说,原来我伟大妈妈的伟大理想,就是不把儿子饿着啊。很小的时候,在我忙得顾不上给他做饭的时候,他会想法给我做饭,我还给他拍了照片留念,他后来还用这些照片做了他第一张PPT,描述他自己的亲情友情。所以,他大抵是体谅我的,还给我颁发了诺贝尔辛苦奖。只是……“和爸爸在一起,是怕饭做得不好吃,和妈妈在一起,是担心没有饭吃”。他会这样说,然后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如没有妈妈的孩子般,少年老成般地谋划着和妈妈的晚餐。
似乎只有在他的人生碰到坎时,我才倾力相助,成为一个母亲的样子。回想起来,似乎只有三次,一次是他小学四年级时,学习成绩下滑得厉害,老师连续三天把我叫到学校,沟通情况,才知道他觉得课文他压根就背诵不下来,就把家庭作业的背诵课文改为朗读课文。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对他说,妈妈不读博了,不求职业生涯的发展了,一心一意地抓你的学习。他说,你读你的博士,我管我的学习。我们娘俩学了两个星期,他成绩上来了,我也就开始我的研究工作了。
第二次是高考。他高一第二个学期,我出国了。他一个人在上海。我回国时,他高二第二个学期,高考在即,他英语64/150;语文0分。是因为打交卷铃声后还接着写,被抓住,记了0分。即使没有这个事故,大概也就是70/150的样子。我就慌了,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开始管他的学习。他逆反期还没有过,对我的管教很是反感,我只能一面和他斗智斗勇,一面向上帝祷告......他最终考上吉林大学,也算是圆了好大学的梦。
但一年半后,也就是今年四月,他又查出得了圆锥角膜,一种罕见病,不处理,视力会越来越差,最终有可能失明。我又不得不尽全力支持他,度过难关。他后来给病友们说,是我妈妈把我顶起来的......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果可能,我真的想给他最好的,想要他天生完美,坚强,能承受任何的考验和试炼。但人总有各种缺陷,不能不去承当和克服。我原本也只是个弱女子,大病后甚至没有精力给他做那种很有家庭味道的晚餐,但他若有那种抗不过去苦难,我便恨不得变成猛虎,替他把苦难挡住。这些年一直生病,每次顶他的时候,都担心我是否能够承担得起,但一路走, 越难,似乎我的力量就越强……上帝赋予母亲的意义,大概就在此吧。
我们仨,在一起22年了。前面5年,似乎在为分离做着准备:我在考研,智全力支持,泉小,跟着爸爸一起支持。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泉跟着智一起生活了三年,此后一直跟我在一起。前年,泉儿上大学了,我们仨,开始三地生活。
智永远也不会勇往直前,什么东西都想拿在手上,生怕一旦放手,就永远失去,从此生活无着,所以,一辈子无所作为,有时甚至觉得他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但他很坚韧,耐受力特强。所以,尽管我带给他的磨难远比享受多,他却一直坚守着这个家,每周从晋中往返上海一次,风雨无阻,如使命必达般地,看看能为我做些什么。泉的性格随我,不拘泥于小节,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能往前走就行。所以,有时候感觉他们父子,简直不可调和。泉青春期,叛逆得厉害,把我们的忍受极限一再往后压,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继续忍受。曾经觉得我们这个家,要分崩离析了。
但三地之后,似乎都感觉到彼此的重要。尤其是泉,在陌生的人群中生活,才意识到父母的忍让,把爱拉得有多么深远。他在空间里记录了一件事说,智问他需要不需要钱,他说不需要,智说,我给你转点吧,他说不要,智说,我还是给你转点吧。然后他说,看来智真的是亲爸。而此前,他一直是看不起他这个有些窝囊的父亲的。
似乎,多年的分离,把我们仨越来越紧密地结合了起来。所以,就利用这个机会,一起来北京,给儿子过个生日,顺便,也过一个团圆的中秋节。
我是周二晚上走的,特意带了月饼,想在月圆之夜,邀请嫦娥一起享用。小时候把月饼摆放在阳台上,点上一炷香,说请嫦娥下来一起享用。泉就信了,偷偷地看,睡着了会梦见的嫦娥下凡来和他戏耍的。周三和朋友见面,周四周五开会。周五晚上他们父子在火车站聚合,然后赶到客舍。
其实,在北京,才发现还有那么多难得一遇的机会。譬如,一个朋友恰好也来北京了,所开设的讲座,是有关人才问题的,对正在困局中的我而言,也许还能提供一条出路。但多方打听,才知道听完讲座后,就没有公交车再回到他们父子身边,不能再张开眼睛的当天,就给儿子说一声生日快乐,就忍痛放弃了。
周六他们父子陪我去北师大看个很厉害的学者,看看有没有合作的空间和可能。我和那个学者谈得热火朝天,他们在北师大四处闲逛。后来,那个学者约我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我觉得没有比这种和家人一起吃饭更有诚意的友谊了,就随他们一起去了。但因为没有告诉他们我的家人也来了,现在也不好再说,也怕给这个朋友添负担,就没有提起。之前说过,如果我和对方谈得投机,这个朋友请我吃饭,他们就自己吃饭。泉在期间打过电话来,我只说我在吃饭,他们知道我们谈得不错,他们就自己玩去了。
吃完饭,和这个厉害学者分别后,赶紧联系他们,他们已经去了天坛了,我也就去天坛和他们汇合。
周日儿子生日,我们去爬长城。我跑步膝盖稍有些疼,腿脚不便,儿子提拉拖拽,试图帮助我。恍惚间,我似乎又看见儿子两三岁那年,我和智带他爬山西介休的绵山,就是那个介子推为了尽孝坚辞皇帝回朝做官的诚挚邀请,和母亲一起被皇帝放火烧死的绵山。那时候,他刚刚学会走路,我让他自己走,他就站着往后退……那小小的身板,露着惬意的眼睛,后面一无所依的悬崖……那情景,似乎又晃在我的眼前。直到智把他抱在怀里,带着一起走,他才欢天喜地起来…….长城他已经爬过,为了陪我,才在自己21岁生日的时候,又来了一次。走到长城10楼的时候,有一条路可以返回去,他早早就拐到那条路了。我说妈妈想走过最后两个楼,妈妈也许永远也来不了了,妈妈不想留下遗憾。他就站起来,陪着我走到最后一个楼。
十五那天早上,我们一家在客舍一直待到两点。那种在陌生的北京,有个地方可以假称为家,一家人可以肆意地呆着,无所事事的时光里,干着无所事事的事,好像真的在家一样,感觉真好。
两点,酒店打电话要求退房。我们退了房,找个地方吃了饭,然后在圆明园转,无意间碰到一直想一起推进文理交融的汪院士和夫人,煞是惊奇。汪先生80多了,还奋斗在海洋科学第一线。前一天在中央台录个节目,后一天要到大学里做个讲座。中间这一天空出来,和老伴出来走走。汪先生之前曾说过,他爱人年轻时,比他更聪慧,只是一直专注与一个领域,而他则广涉文理,做得就比爱人好。我就一直想探究一下两人的发展历程,可惜一直不得其门而如。如此偶遇,会不会为我打开一扇门?我不得而知,只能匆匆而别。走了一段路,突然想到应该和汪先生拍个合照,留个纪念。就要跑回去找汪先生,智如旧反对,说汪老师已经走远,赶不上了;泉放下东西,拿起手机就随着我跑。刚说时,汪先生还在视野里,被智阻挡耽搁一下,再要找,已经看不见汪先生的背影了。泉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追上了,泉替我和先生夫人拍合影。往回走的时候,我给泉说,你看,这就是妈妈,有了目标,就一定要追过去......。你要学习啊。
转到晚上七点,赶往火车站,取了票,把三张火车票拍个照留念,我们三个人也拍了照,然后他们送我先走,接着老公送儿子,最后老公走…….
记忆里,那晚,北京火车站的广场上方,有一轮圆圆的月亮,照着我们分离......我们都不完美,都有各种亏欠,然后,才需要彼此包容,彼此支持,也许这就是家的意义吧......年至半百,分离半生,也许是团聚的时候了......但,明月何时照我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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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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