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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著名翻译家、出版家杨德豫先生于今年1月23日在武汉去世。杨德豫先生祖籍湖南长沙,1928年12月生于北平。中央大学和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系肄业。1949年2月在北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曾在多家部队报社任编辑。1958年下放湖南大通湖农场,1978年调湖南人民出版社任编辑,1990年调到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离休。译著有莎士比亚长诗《贞女劫》和华兹华斯、柯尔律治、拜伦、朗费罗四人的诗选,《湖畔诗魂:华兹华斯诗选》荣膺首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2009年出版五卷本《杨德豫译诗集》,曾主编大型外国诗翻译丛书“诗苑译林”,在诗歌界、翻译界和文化界产生重要影响。
杨先生为国学大师杨树达哲嗣,身怀绝学而为人低调,一生坎坷犹风骨坚贞。笔者认为,追怀杨先生,当以他的好友钟叔河、朱正等先生撰文最宜,但据说他们三位曾相约身后不互相写文悼念,故特选屠岸先生为杨先生《追寻缪斯的踪影》一书之代序,及书中杨先生《墓志铭》一文,略示我们对这位文化名家的追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杨先生好友、湖南出版界老领导、诗人黎维新先生以87高龄亲临报社关心此事,并写诗怀念老友,其情深厚殷切感人,故一并刊发他遥祭杨先生的诗作。
□龚旭东谨识
译诗圣手杨德豫
屠岸
在英国诗歌翻译家中,我最佩服的是我的老师卞之琳,其次就是杨德豫了。他的一些翻译,水平比我高。他不写诗,但他有诗人的气质。他是国学大家杨树达的儿子,有家学渊源。鲁迅曾有文章提到过杨树达。杨德豫翻译诗歌是按卞之琳的原则,以顿代步,韵式依原诗,等行。按照这个方式译诗的人,有杨德豫、江枫、方平、黄杲炘等,我也是。黄杲炘自己要求更严格,有字数的限制。
把英文诗翻成当代白话,成就最高的是杨德豫。他很低调,从不张扬,非常谦虚,但原则问题决不让步。他也不大写理论文章讲自己的观点,只写过一两篇,把自己的观点说明就不再写了。他从来不去攻击别人,伤害别人。他遭遇过不幸,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洞庭湖劳动,把身体累垮了。平反后五十岁才结婚,现在已经停笔。年龄比我小几岁。他平反后重新开始发表译作。“文革”前他有翻译诗集《朗费罗诗选》出版。朗费罗是美国文学史上惠特曼之前的一个重要的诗人。杨德豫的翻译相当不错。他还译过莎士比亚的《鲁克丽斯受辱记》,收在人文版《莎士比亚全集》里。
“文革”后,他出版的第一部译著是《拜伦抒情诗七十首》。他主要翻译莎士比亚、华兹华斯、拜伦、柯尔律治的诗。他对英国浪漫派情有独钟。他翻译的这几个诗人的作品,是英诗汉译的高峰,到现在还没有人超过他。
我跟杨德豫认识在“文革”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收到他送给我的《拜伦抒情诗七十首》,我一看就觉得好,可以跟卞之琳的译作媲美,有些甚至还超过了卞之琳。我称他兄,德豫兄,他称我先生,屠岸先生。他落款,必落上“后学杨德豫”。我说你不要称我为“先生”,更不要用“后学”称呼自己,他说一定要。现在我们比较亲近了,他给我来信,还坚持自称“后学”。直到去年,2007年底,我收到他的贺年卡,没有“后学”了。我觉得很好。但此后,他又“依然故我”。
我们见面是在1989年5月,在石家庄开的一个诗歌翻译研讨会上,一见如故。在回京的火车上,谈得很投机。1989年前,他有一本华兹华斯诗集的译本《湖畔诗魂》,将由人文社出版。我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他一定要我来写序。我恰恰病了,他说可以等。我说请女儿章燕起草,我来修改,他说可以,但要把我的名字署上。最后署了我和章燕两个人的名字。
杨德豫是一个非常有内涵的人,一般在会上不大讲话,书生形象,外表文静,内心刚强。他到过我和平里家中,那是1998年4月23日。我把我的卧室中的书和杂物搬到北房,把卧室整理一番,又在两沙发间的茶几铺上桌布,摆上鲜花,迎接杨德豫。下午五时半,杨德豫到。我请他在卧室兼书房内坐,清茶一杯。杨德豫外貌未见太老,虽然他这年已六十九岁。
杨德豫说,他到我家前一天,到北大去拜访他在大学时的老师赵诏熊。赵诏熊已九十三岁高龄,但身体仍很好,耳不聋眼不花。赵诏熊记忆力极强,早年留学美国,对英国文学造诣很深。一次有学生问赵诏熊一个英国文学上的细节,赵诏熊不假思索即指出:你去查Dryden某部作品的某处就明白了。杨德豫说,赵诏熊在新中国成立时四十四岁,正是一个人的黄金岁月,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到来,知识分子受到压抑、歧视,赵诏熊陷于没完没了的“改造”之中,又整日忙于为学生批改作业,没有写论文,也没有专著,所以在学术界知名度不高。赵诏熊的弟弟赵访熊,是科学家,活到八十七岁,也是高龄了,但先于其兄亡故。德豫还去拜访了卞之琳先生。卞老头脑清晰,与他谈了一个多小时。但卞老的手颤抖得厉害,已不大能书写。卞老还有不少著作需整理,他的回忆录,如回忆冯文炳,回忆李健吾……只能口述,但没有助手。卞老的女儿曾为此事向社科院有关领导反映,希望能派一个秘书给卞老,但院方没有回音。为此卞老很焦急,又无可奈何。杨德豫认为对卞老的精神财富是一个抢救的问题,但我们着急也没有用。
杨德豫说,他大学未毕业即参军。几个同学一起参军,都把名字改了,都改为姓江。他的名字叫江声。1957年鸣放,党号召向党提意见。杨那时正在编一个军内的报纸,稿子要送审,上面的“长”字号人都要动手改,有时改得不通,有时改坏了。杨德豫提了意见,说改动处百分之八十是改好了的,约百分之二十改坏了。由此,还由于他在会上的没有顾忌的发言,他终于被定为“反党”,划成“右派”。此前,他已为人文社译了《朗费罗诗选》,人文社还约他译另两种英语诗歌。但还未开译,已戴上“右派”帽子。杨德豫老老实实把情况向人文社反映。人文社即与杨所在部队——广州军区联系。部队回函:“右派”不得出书。人文社又去函部队,提出另两本还未开译,就取消稿约,《朗费罗诗选》已译成,按规定,可以换一个名字出版。部队回函,仍不同意,但留了一个尾巴:你们如果一定要出,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人文社因有文件为据,心中有数,决定出。杨德豫便改名,改成自己原来的姓名:杨德豫。于是《朗费罗诗选》就这样出版了。1962年杨德豫“摘帽”。那时他已脱离部队,到了地方一农场。此时人文社又约他译莎翁的《鲁克丽斯受辱记》,仍用杨德豫名。直到“文革”结束,“四人帮”粉碎,“右派”问题改正,杨德豫便正式恢复本名。杨是湖南人,“右派”问题改正后,他先后在湖南两家出版社工作。
杨德豫说今后不拟再翻译了,封笔了。我说你还可以翻,他说身体不行了,没有精力了,主要是心脏病。真可惜。如此说来,1998年他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而且按票数他是第一名,这成了他一生事业的顶峰。
对杨德豫,我是不吝惜称赞词语的,因为他值。在现当代把英文诗翻译成中文诗的人中,他首屈一指。他翻译的量不多,面不广,但精益求精。他是译诗天才,也可称为译诗圣手。
(本文为屠岸先生为杨德豫《追寻缪斯的踪影》一书所作代序,文题为编者所加。屠岸,著名翻译家。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和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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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5 0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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