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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建了微信群,大家一起聊得欢,才让我想起8车间。那个早已拆分,却时常想起。分开很久,却最该铭记的集体。
先说它是个涉密部门。我去的时候,除了工作证,还有一本“特别通行证”,黑封皮,烫金字,写着"国防部015单位3407部”。久而久之,我们就学会用它唬人。比如买火车卧铺,就拿到后台找领导,车站也会立马解决。昆明、重庆、贵阳,已履试不爽。其实这本通行证,仅为方便进出车间,各工段涉密等级不同,分不同颜色,黑色等级最高,有军人持枪站岗,不允许串来串去。
再说它是个先进集体。我去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军工已不是香饽饽了,但他们还很自豪。因为基地的局长副局长、总师副总师,厂长副厂长,不少都出自这里。集体荣誉数不胜数,国防科委、全国总工会、航天部、贵州省,嬴回了不少锦旗。职工也个顶个,有抗美援朝、援越等退伍军人,上海、北京等内迁职工,交大、清华等高校毕业生,其中不乏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三八红旗手等先进分子。
这多少因为他们的产品,是当时国家最仰仗的。这款中国迄今为止,唯一实战过的导弹型号,在与美国U2高空侦察机的较量中,已经多次得手。虽说是仿制,却能在中苏交恶不长时间,就击落敌机,自此肩负重任,开始批量生产。这也让中国装备此款武器的数量,从进口时期的个位数,猛增到百位数,有效地保卫了国土安全。而在这中间,8车间功不可没。当然这一切,几乎与我无关。
因为我去的时候,面临大裁军,订货已经很少,无法保证满员生产。每年除自制两套1号车外,还有2号车、3号车、4号车、5号车、6号车等,从祖国各地的工厂运来,到我们车间进行对接联调,合格才可以出厂。而且后续的试飞、打靶、布防、操作员培训等,8车间也都要参加。边防有事,还要被抽调去参加战地值班。所以当时仅就保密来说,这里是重点中的重点,关键中的关键。
任何资料都不准带出车间,任何文字都必须写在保密本上。保密本分、大、中小三种,每本都编了页码。上班借出,下班收回,用完后登记申领,调离时如数上交,都是100页,一页都不能少。起初加班很多,几乎都临近春节,望着窗外高原皑皑白雪,享受室内温馨的供暖,让人记忆深刻。为了不被侦听,调试都在微波暗室里。几百平米屏蔽空间,是当时国内最大的。吱吱岐的400赫兹电源,着实让人心烦。
车间女孩子多,大多是基地,33个单位的子弟。当时高中毕业,能进8车间,应该算是最优秀的。在1、2班,从事接线、焊接和绑扎线束,在师傅们的严格训练下,水平已非常高。最近看一篇网红文章,吹嘘德国人的线束,像一件一件工艺品,由此反证国人缺乏工匠精神。这就让我想起她们,当年绑扎的线束,也有严格工艺,整整齐齐,有条不紊。还有焊点,晶莹剔透。还有组合,镶金镀银。
小伙子从事装配,3、4、5班为主,机柜、随动、整车,态度严谨,一丝不苟。特别是天线随动,一组组复杂的齿轮箱,要求精细的尺寸配合。他们每天满手机油,一脸沉重,调试着高低方位,天线的扫描精度,跟绣花一样。他们的师傅们更是了不起,去过抗美援朝前线,有的来自黄继光英雄团,转业到前方工厂,又内迁到三线。共同的特征是,吃苦耐劳,沉默寡言,却技艺高超,想法很多。
7、8、9是调试班,交大清华、哈工西工、南理北理、成电西电等,大多就到了这里。因为是车间编制,奖金要计件拿工分,这和研究所完全不同。其实当时,专业对口才到车间,却两种待遇,让我特别不爽。然而看他们,心平气和,毫无怨言。几乎都是党员,根红苗正,技术不凡。从事调试工作,从组合、机柜、整车到系统,参数一丝不苟。通过检测程序,初检、中检、总检到军检,精度分毫不差。
在这个工厂里,8车间一直很特殊,厂区从建厂时就分开。那条有小河流出的山沟叫南坝,里边除了我们,就只有天线、仪表,还有站岗的军人。厂区周围都是大山,大山外边还是大山。山前的小河,山下的松林,山后的丹霞,山上的杨梅。下班后大家回生活区,单身的你只好望着山峰发呆,或逆小河上溯到溪流,可以一直走拢洞穴。看岩溶里的水汩汩渗出,清澈地让人生怜,流淌着那时候的纯真。
国家韬光养晦,老型号生产不饱满,新型号迟迟不上马,只有各种预研。当时刚经历马岛战争,涌现出不少抗干扰技术。线性调频、频率捷变、动目标检测、伪码脉压,型号也就从红2、红2甲、红2乙,到了红2乙A。为了仿制飞鱼导弹,研制一款抗大背景干扰的宽限窄电路,我经历过调试一个月才调好的对数放大器,还有那款参数严酷的同步脉冲示波器,调试的艰难和花费的心血,也得到真实的提高。
当时培养工程师,大体要从基层做起,还要经历各部门的磨炼。比如我自己,起初在接收室,对噪声系数、动态范围、增益控制较为熟悉。后来到发射室,对相位噪声、载波抑制、输出匹配充分了解。去研究所到了总体室,学习雷达制导、抗干扰等系统知识。感觉比大学里培养师资要规范些,不同于网上青椒们所诟病的自生自灭,也就越发感激当年的培养机制。全国上下一盘棋,是那个时代的共性。
而八十年代军工,却面临生存危机。工厂任务不饱满,必须去出击民品。我是从医疗仪器做起的,几乎一到车间,就和日本五十岚公司合资生产麻醉机。记得有个日本老人懂中文,是当日本鬼子时来过中国,而八十年代正值两国关系黄金期,我们也就毫不顾忌地谈论敏感问题。做完麻醉机去做卫星电视,接收机、发射机、有线电视,成为国内的知名品牌。客户一提起航天南海,就会竖起大拇指。
再看我们工厂,简直五花八门。啤酒灌装机、钢绳拉丝机、大型天线,最后居然涉猎汽车。航天双排座,航天小霸王,也就是中央电视台,米雪做广告的那款。但汽车投入太大,产量一直上不去,到了九十年代面临生存危机,成为吃螃蟹最早倒下的那批。其实这些也是中国军工的缩影,从封闭到开放,从辉煌到失落,挺过来就继续蹦跶,挺不过来只好死翘翘,没人记得你打过U2飞机。
我在8车间只工作7年,最大仅做过团支部书记。为团委制作抢答器的事情,好多年来让人津津乐道。那是那年基地组织知识竞赛,厂内初选需要研制抢答器,现在来说就是个简单事情。但在当时,既没有单片机,也不用触发器,我是用继电器来实现6个小组的互锁,着实让人抠破头皮。后来这套装置性能稳定,噼啪噼啪声音很脆,交流供电白炽灯显示,被基地各单位借来借去,也算给落寞中的工厂添了光彩。
还有那份刊物,我撰写大部分内容,诗歌、散文,还有篆刻。同伴也是高手,他套印的插图精美绝伦,他誊写的字迹工工整整,在那个没有打印机,也没有复印机的年代,每期像《挺进报》一样油印,也收获不少粉丝。还有厂庆那次朗诵比赛,车间让我写朗诵词,和美女一起领读。记得比赛那天,大家都画上最重的油彩,见证了8车间最后的别离。因为那之后分了很多人去苏州,很多人后来一直都没有重逢。
离开8车间后我去了研究所,每每回忆那段青葱岁月,觉得最幼稚和最冲动的,才是最本真和最自我的。犹如最后那次排球联赛,突然要我担任二传手,在过去一直发怵,这次居然应承下来。事实证明还不赖,一路挺进半决赛,是在赢了预计冠军第二局后,才突然宣布放弃。因为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出差去湖南,虽然只得第三却被称为无冕之王。当坐上火车回望黄昏中的工厂,心中升起了自豪和荣光。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完)
2022年3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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