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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电视台《国家记忆》栏目,有一期是介绍061基地的,是说他们当初如何离开大城市,到三线去研制生产一款神秘兵器的。黄金时段半小时节目,讲述人是我最熟悉的吴师傅。只见他精神矍铄,满脸自豪,用过去讨论问题时就喜欢挥动的右手,用仔细听还能听出淮安口音的普通话,绘声绘色地向全国电视观众,介绍我们的红旗二号。这款号称四大护国神器的地对空导弹,在大约三十年时间里,一直是我国地面防空的主力。
要从引进萨姆2导弹击落U2飞机说起,中间经历中苏决裂,于1965年4月正式立项,仅用短短两年半时间,就在1967年9月,用全国产的红旗二号导弹,在浙江嘉兴上空击落第五架U2。并在敌机新增电子欺骗式干扰后,研制加装了抗干扰电路,经过多次的实战比拼,保住了西北核试验基地的安全。并且还一发不可收,再用短短十几年时间,布防了100多个导弹营地,让祖国几乎所有的重要城市,都在红旗二号的保护之下。让曾经不可一世的U2飞机,从此再也不来嚣张。
他们那一代是过来人,经历过最初的仿制和后来的布防,对关键技术了若指掌。这是一套十分复杂的系统,仅地面制导雷达,就能装满六辆重型卡车。加上导弹和发射架,不知完整的防空阵地,当时究竟有多威风?我确实没见过,因为我们只负责生产收发车(一号车),其它比如指令、计算、坐标车等,都是在其它工厂造好,再拉到我们的试验场进行对接联调,作为制导站的总体,吴师傅他们,就是最熟悉这款武器性能的,最核心的那几个人。
我佩服他们坚守,终于上了《国家记忆》,成为共和国最不该忘记的部分。也为他们不理解,觉得他们的事迹,本应得到更多的传颂。记得99年在清华,正赶上建国五十周年大庆,表彰两弹一星元勋,当23个名字一一念完,我兴奋之余稍显遗憾。为何只有核武器和运载工具?而守护祖国几十年安宁的红旗二号,以及当初研制四大护国神器的其它专家学者,他们几十年离乡背井,隐姓埋名长期奉献,是否也该在这个重要时刻,授一个什么元勋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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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去是在8车间,红旗二号雷达调试。但当时布防已接近尾声,只有很少的型号任务。“以民养军”,起先是麻醉机和呼吸机,为这事我干了几乎一年,还差点被派往西北地区当销售经理。但走了一圈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各大医院后,我拒绝了。一是刚毕业不愿离开技术岗位,二是不适应当时国内的销售环境。随后参与卫星电视接收站开发,曾带过安装队,到全国各地连续开通卫星节目。大约两年时间,合计走过十多个省,一百多个县城。
8车间负责老型号生产,设计所参与新型号研发。但八十年代韬光养晦,新型号迟迟不上马,只有一些预研课题。频率捷变、动目标显示、光学舱、宽限窄,设计所做了一个又一个。虽然车间也参与,但当时刚有奖金,车间是计件多劳多得,设计所是按月旱涝保收,很让我羡慕。抗干扰成果要在系统上验证,却苦于国内没有型号背景,此时就有军贸公司牵头,介绍到国外的武器上加装。所以那些年里,设计所上上下下,从亚洲到非洲,去过不少地方。
我到设计所已经是1987,但不是做导弹,而是分米波差转机,13到47频道电视转发。但说好只是借调,不是水平不够,而是车间坚决不放。我是那次跟了吴师傅的,他是项目主管,协助唐所长负责团队运行。因当时国内只有1到12频道是成熟产品,我们就从雷达转行开发卫星电视,反正基础都差不多,生产能力也够。况且我们的接收设备,已占据国内六分之一市场,所以就有了底气,去和国内的两个定点厂家竞争。大家信心满满,想做中国第一。
茅盖山和牛津山之间,我们在一座偏远的二层小楼扎下营盘。这是设计所发射室(103室),除与资料情报室相邻外,和所总部及其它室相距甚远,恰似独立王国,更像世外桃源。近二十人的研发队伍,分坐在上下两层,400平米建面里。楼前有块水泥场地,供我们工间锻炼。楼后有片菜地,被郭师傅种上黄瓜和西红柿,用于工间消暑解渴。每周六(那时候单休)下午,会清扫环境打半天扑克牌。看窗外绿藤上不断开出的黄色小花,给了我特别充实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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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星电视之前,中央台节目传到各省,要每50公里架一个微波中继站,到了县城再用差转机转发。微波接力成本高,县城通常只有一套或两套节目,所以转发用米波段12个频道就足够了。但卫星电视开通之后,节目数量猛增。县城这一级的差转,12个频道就远远不够。国家已多次开会,规划上分米波段,也就是13到47频道,似乎迫在眉睫。这件事由广电部牵头,召集电子部、航天部、邮电部落实。大家跃跃欲试,都在为新技术做准备。
470MHz到870MHz,我们是从100瓦做起,大约覆盖一个县城的面积。但别看只高了这几百兆,就从米波段上升到分米波段,从全分立器件过渡到部分集中参数。只说这印制板吧,就得把环氧树脂换成聚四氟乙烯。还有面包天线,微带传输线,低噪声放大器、锁相环、电流源功放、宽带功率合成、磁保持电源等。这完全不同于米波段的分立元件,也和制导雷达的波导工艺完全不同。还有规划过的,千瓦量级的功率,几十个完整频道,要投入的精力,可想而知。
近20人的团队,都是技术骨干,包括设计、工艺、仪表、调试的好几个室主任,电气部分除我外,都是高级工程师以上,文革前进校的大学生,而且都是好大学。吴师傅是哈军工,李师傅、常师傅是上海交大,唐所长、郭师傅是西北工大,谢师傅是华南理工,文师傅、黄师傅、徐师傅是电子科大。连标准化员张师傅。都毕业于哈工大,刚从沈飞集团调来。年轻人只有三个,我负责中频组合、自动增益控制和自动频率控制,小胖和东辉负责结构和工艺。
特别喜欢当时的氛围,各类人才在此汇聚。总体、天馈、发射、接收、工艺、仪表、情报及标准化等,应有尽有。涉及到天线设计、电源设计、接收机设计、发射机设计,电子结构设计、试验方法设计及工艺编制。提什么问题都有人回答,说什么技术都有人特别懂。仿真、设计和测试过程中的重难点,流程管理及资料归档,已讨论的很清楚。连学习时间、研讨时间、休息时间和锻炼时间,都安排的有条不紊。也让我对产品开发的整个流程,充满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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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品很快投放市场,起先受到追捧。但好景不长,大约从1988年五一前后开始,这风向就变了。随着光纤技术的成熟,县城一级的电视转播,开始从开路发射转向闭路传输。有线电视电路相对简单,容量大、传输可靠,成本还低。而U波段发射难度大,波长短传输距离近,节目容量小,成本还高。我们和国内那两个定点厂家,都根据形势迅速下马,没产生任何效益就黯然退场。而包括绵阳九洲在内的,一大批从一开始就布局有线电视的厂家,开始风生水起。
那是个快速变化的年代,国家从一穷二白中走来,市场经济正在确立,竞争氛围勃然兴起,刀光剑影,充满血雨腥风。比如我们,啤酒灌装机、卫星电视接收机成功了,分米波差转机、可视电话失败了。再多再好的产品,都要经历市场的大浪淘沙。而电子信息领域,建国后最好的技术都在军工,此时如猛虎出山,正碾压式地改变着民用工业格局。包括后来雄起的家电产业,最先风光的几家,长风、长岭、长虹,黄河、熊猫、金星,都是清一色的雷达工厂。
我和李师傅又回8车间了,此时型号已完全停止。基地利用红二地面站高大的总装总调厂房,生产丰田牌双排座和航天牌面包车。利用大型天线的技术条件,转型冲压汽车覆盖件。数千吨的液压装置,正好一次成型一个车壳。一批温州匠人也被单位请来,在机柜装配厂房,叮叮咚咚敲制模具。8车间的军品生产线已完全废了,被改造成一分厂,汽车生产为主。061基地近3万职工,把未来命运中最不确定的部分,又给了这群最讲奉献的人。
而设计所随动室(105室),和工艺所绑定成二分厂,与亚洲最大的钢绳厂贵州钢绳厂合作,共同开发拉丝机。过去我没有想到,绕制巨型钢缆所需的钢丝,是用较粗的钢筋拉拔而成。十多道拉拔工序,必须在一台拉丝机上一气呵成。为保证钢丝质量,工序同步就是主要的技术难点。而105室,长期研究雷达天线的扫描同步问题,所以很快就成为行业翘楚。如今贵州大地处处高架的悬索桥,以及江浙地区产值最大的几家钢绳企业,都有当初他们努力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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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车间正赶上基地在苏州建分厂,为上海大众配套生产汽车线束。安排我研制线束测试台,定在他们出发的4月前交付。包括一套成熟样机,电路图、印制板图、装接图、技术说明书、调试细则、元器件清单等。而那是1990年,3月15日是我儿子出生的日子。自那天起,我就几乎没睡过觉,每天睁着惺忪朦胧的眼,对着强光辨认密密麻麻的线束编号,或对着仪表查验测试结果,或修改图纸落实工艺,千辛万苦。终于在4月1日,把他们送上火车,才让我长吁了一口。
5月再回设计所,此时已经是研究所了,还被基地统一编为0613。与一分厂、二分厂分离,实行独立核算。我接到的首个军品项目,是研制伪随机编码脉冲压缩雷达,我被任命为副主管。要求几天后出发,去协调与高校的合作。其实过去几个预研,也都有高校教授参与,频率捷变是清华大学茅于海,动目标检测是北京理工毛二可,这次终于是我的母校,位于中山陵下的南京理工。这是我离开孝陵卫后的第8个年头,才终于有了机会,坐上回南京的火车。
梧桐树还是老样子,但水杉林比过去高很多,林子里新种了二月兰,正值花开,紫色的花海无边无际。这让我想起中长跑达标,总是在这个路段最累,跑的气喘嘘嘘,但终于能看见终点。还有月老湖,新增了三迎桥,在无月之夜走上拱形桥面,看寥落星辰让我泪流满面。工一楼水磨石楼梯,依稀可辨的脚印,似在诉说自习教室的邂逅,一次次结伴回宿舍,要走长长的,被霜草覆盖的路。而大操场南边,每次都挂着灯的物理实验大楼,却已经拆了。
我们扎营在雷达楼,洪老师、贾老师、殷老师,都是给我们上过课的。还有同班留校的张同学,比我小四届的朱同学,大家又聚在一起。断断续续做了三年项目,我也就在沪昆路上来来回回十多次,每次在上海等卧铺,都要帮同事们采买衣物。等把上海的马路完全走熟了,我们的项目也该结题了。这里还有个唏嘘的事,就是后来遇害轰动全国,小我两届的恽同学,我让他设计频率综合器。正是他给了我不辞而别,后来又多方打听的,那个低年级的她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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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做预研,一边开发电视产品。当然不再是U波段,而是V波段。所里把随动室(105室)留下的场地给我们,还签订以销售提成来维持运行的合同。李师傅带着我、小胖,还有张明师傅,继续设计发射机、调制器、U/V转换器、多路微波等产品。天馈室(102室)也没闲着,针对卫星上Ku波段,开发偏馈、环焦,极轴等天线。我们还计划合作试制一款,用遥控器就能切换星座和频道的多卫星接收随动平台,却遇上国家对外星接收实施限制,又不了了之。
吴师傅他们,还是在武器型号上努力,红二甲、红二乙,红二乙A,而改动大多在弹上。制导站投入大,竞争不过北京院所。涉及总体的论证几乎停了,只好继续研发抗干扰电路,继续到中东的武器上加装。随着他们这一辈临近退休,新一代来的越来越少,技术队伍已不再兵强马壮,让基地前途充满了许多不确定。而这才是1994,距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军工突然变热的1999,还有整整五年时间。这支曾被共和国高度倚重的技术队伍,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
好在深圳发展起来了,离贵阳也不算远。我们的民品开发,开始瞄准广东市场。作为负责人,我承担起为高要水泥厂研制料仓加料系统的任务,料位计是核心产品。从设计到制作大约三个月,很快进入现场调试。先在基地的水泥料仓上试,再转到广东。在高要水泥厂我住了一个多月,终于完成第一个订单。又到英德水泥厂装调和推广,通过行业协会在这里开现场会,想逐步推广到整个广东省。顺道我去了深圳、珠海,见识到特区经济的魅力,令人心驰神往。
眼看雷达已难以为继,民品离专业越偏越远,我就动了离职去广东的心思。借春节回家我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大约到4月才回到所里。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老一辈冯所长维持着料位计的开发。好在样机研制基本完成,后续设计定型及工艺的事,冯所长比我专业的多。但回去一见到他,已满头白发还在每天加班,又让我内疚的不行。开始踏踏实实完成剩余的工作,终于在预定结题的最后半天,才完成项目鉴定,总算顺利地交了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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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所长批评了我。这位文革前的哈工大学生,文革后又去哈工大进修完硕士。东北人,特别有脾气。但遇到我当时抱定要离开,也就完全不客气了,所有的怨气都发向了他。没想到几天后,郭所长找我谈话,是要我担任副所长,反把我将住了,所里面临的困难,让我终于应承下来。但还说了诚惶诚恐,不保证将来不反悔。因为此时已人心浮动,老一辈临近退休,新一代风雨凌乱,都想着孔雀东南飞。即使留下我来,也成不了气候。那是1995年8月,我33岁。
贾所长给我不少指点,作为雷达技术专家,只和他闲聊,就能学到不少东西。后来作为所领导,我经历过长三乙火箭在西昌发射倾斜撞山,冲击波及剧毒燃料导致技术人员多人死伤的事件。随即全行业整顿,航天首当其冲,被折腾了很久。随即建设质量保证体系,在罗庄被关门培训半个多月,拿到了ISO培训师的证书。去南京参加弹炮结合低空防御的研讨,听过南理工郭治教授那一次著名发言。还申报国家百千万人才计划,航天部十百千人才计划等。
而061的弹、站、架,本来是完整的,由于我们上马汽车,拆除了雷达生产线,部里也就不把制导站放这里,让航天二院接了手。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继续耕耘广东,已达成与湛江东海集团合资生产汽车电器的协议。作为核心参与者,我在湛江住了三个月,住最好的霞山饭店,在海关大楼7楼上班。申请已通过广东省计委批复,还拉来当地客户,广州本田、湛江三星和海南马自达。东海集团也在赤坎和霞山之间,买了开发区海边3000亩的滩地,就等着开工建设。
却突发湛江海关轰动全国的走私大案,把当地好多部门都牵连了,上级通知我们赶紧撤离,也给这件事情划上句号。不久以后我也就调离了基地,与共同奋斗的师傅们分开。因为当时我还年轻,有重选赛道的机会。而我的师傅们,那个曾经守护祖国几十年安宁的英雄集体,有好多不为人知的奋发故事,比我讲述的这些要精彩好多倍。却自此没人再提起,再想提起,现已逐渐被树木荒草淹没,留在了三线的断壁残垣里。离开的那年,我36岁。
(完)
2024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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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0-13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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