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黑神话》大火。

我自己不是游戏玩家，但是对其游戏中的故事设定感兴趣。对于这么庞大的主题，如何讲好其前因后果，是个挑战。对于一般的小人物故事，深刻地刻画其内心世界即可达到效果。而对于一个英雄，其代表的是一类人、一群人甚至一个时代的人。对于悟空这样的人物，其行为更是代表着天道轮回，探索的是终极哲学和意义。所以，讲好悟空的故事并不容易，无论是哪个具体走向，都会有硬伤。就向佛说的“不可说，一说就错”。讲出来的都不是完美的和真佛法。表现出来的也不是真正的结局。

对于这种题材的把控，往往费力不讨好，开放的结局应该是最佳选择，真正的答案留给每个人自己去品味。

黑神话设定的是悟空成佛之后的故事。悟空从初始一个懵懂的猴子，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护送唐僧去西天取经，修成正果，被封为“斗战胜佛”。“佛”是“觉悟者”的意思。真正的佛看透了世间运转的真相，不再任意干扰红尘，在新的维度去思考和生活而已。这个“佛号”是一种加封，类似于通过了考验，给的一个文凭和称号。而这个成佛者其实并不会在被加封的一瞬间，才华、能力和觉悟就立刻上了一个新台阶。这个和科研工作者评审职称一样。

按照《黑神话》的设定，显然，悟空并没有真正成佛，他对红尘的自由留恋依旧，对天庭的秩序，以及自己成佛后成为体制内的一员，参与到秩序的维护感到失望。然后抛弃了佛位，返回花果山，继续做自己的妖王。在西游记的神话设定中，人、妖、神和佛，本质上没有区别。哪怕是妖和佛之间，也是一念之差。只不过佛法压制了妖法，从概率统计的角度去分析，很难让佛再黑化。

可是，在悟空这里，就出现了偏差。去掉佛号，悟空从身份上即刻就变成了妖王，只不过他是一只有功德的猴子，不再受到天兵天将的尊重，反而成了被诛杀的对象。

悟空被天庭诛杀后，其六根分解，散落四方。于是，花果山的猴子猴孙们，就把寻找悟空的六根，集合在一起，复活悟空的事情当成大业，前仆后继地实现这一伟大理想。这些人被称之为天命人，也就是有缘人。公平地说，这些天命人不是悟空，而是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体（玩家）。这必然在终结时遇到一个终极问题，是循环还是进化。真正复活了悟空本体，就扼杀了天命人的努力。而借用悟空之前的法力，使天命人成为新的领袖，看似是进化，其实变成了一般的屌丝逆袭成功奋斗史。从默默无闻的小猴子，变成了身穿金盔金甲的下一代“斗战胜佛”。

与《黑神话》类似剧情设定的是另外一部动画《魁拔》。我对这部动画感兴趣，是因为孩子们小时候喜欢看，我不得不陪着一起看，竟然发现其表达的意境很深远。

魁拔也是一类天地间的“反叛”领袖。他的肉身可以被杀死，但是会投胎再生。投胎后从一个婴儿再次长起，连同其具有意识都要重新塑造，也就是不记得过往。但是，其最终宿命就是成为新一代魁拔，引发世界大乱。

当魁拔作为一个新生婴儿出现后，所谓的天庭发现了这个信号，于是联合人和神一起寻找他，防止天地再次动乱。上一任魁拔在失败前，都会安排其手下得力干将去镇守各个要隘，等待新一任魁拔的到来。这个和《黑神话》的设定类似。于是，组织讨伐军，去攻打各个关隘就成了时代主流。

魁拔受这种教育，从小就立志成为英雄，跟随着讨伐军一起去寻找“魁拔”，然后自己亲手一个一个地把“前任将军”（也就是自己上一代的得力干将）们杀掉，在这种历练中，新一代魁拔也在逐渐成长。

据说是由于资金问题，魁拔的系列故事在后期没有续集，成为了一个虎头蛇尾的“烂尾楼”。

其实，从故事设定来看，创作团队肯受到了思维困扰，如何结尾，颂扬什么样的哲学观成为问题？这类主题是一个循环设定，中途成长过程中的各种打斗和历险，都吸引人，但是当逐渐接近真相时，无法收场。

最近的电影《抓娃娃》部分采用了这种设定。让孩子从小吃苦，一关一关地过，然后希望最后脱颖而出。我们会发现，最后接近真相时，无法收场。只不过《抓娃娃》讲述的是小人物和个人的故事，不用上升到生死轮回的哲学大主题。即使如此，其结局也是开放式的。无法用好坏来评判其成长过程。随后的彩蛋里，小主人公长大后，实现了自己的长跑梦，可是在最紧要关头，他居然去路边捡空水瓶。这个看似无厘头的场景，倒是很贴合实际。

人类的命运分为两大类：闭环轮回和开放式增长。

基于对结果明确性的需求，人类发明了轮回学说。认为灵魂不生不灭，只是在不同的时空中往复循环。在前世中会体验不同的系别和角色，甚至是可以在不同物种中穿梭。在这种思想引领下，我们要善待世间万物，眼前的一朵花可能是前世某个伟大的灵魂。宗教学说宣传的事对未来轮回的引领。是去地狱还是去天堂，去做人，还是去做动物，这取决于这一世的修行。这叫做不完备的轮回，或者是可控的轮回。看似有一些开放性的结局，但是选择不多，整体属于非开放的模式。

对于开放式的结局，大体是平行宇宙的概念。在每个选择的路口，就已经平行分化出新的宇宙空间，每个人其实是这个特定宇宙的分身。在不同的宇宙，其目的和结果并不相同。借用这个概念，好莱坞电影大片中就经常借用，比如灭霸和蜘蛛侠。

让我们回到《黑神话》的结局讨论。在结局设定中，一定会是一种局限性的“开放式”结局，给出几个结果，这些结果取决于你要走的通关路径和你的个人选择。但是，我坚信，这些结局都不能算作是完美结局。

第一种就是体现这种“黑”。伟大的斗战胜佛逃不出如来和天庭的手掌心。天命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天庭计划之中，其斩妖除魔，效果和魁拔一样，是借刀杀人。天庭扶植制出一个新的悟空，来取代旧的悟空。完成新的诏安过程。这让我们想起《水浒传》中英雄们的结局。从自由的草莽，到正规军，然后去打杀自己过去的同盟，完成一个循环。

这才是真实的结局。

这种“黑”，也就是幕后黑手，也正是《封神演义》的逻辑设定。世间各路神仙和人打打杀杀，拼宝闯关，整体走向其实都在顶层设计之中。

这种世界观，就是宿命论。也就是天道或者最高的“神”把世间的初始值已经设定好，世界的本质就是在这种最高力量掌控之中，定期去恢复世界，甚至可以重启。

这种哲学也被《三体》采纳。三体世界其实已经达到了人类所追求的思维最高目标，思维透明且平等，大家之间毫无秘密和隐没可言。但是，在最高的文明，甚至是“神”的角度，这些不同文明和思维之间的打打杀杀，只不过是剧情需要，有一定的自由可选度，但是最终都逃不脱轮回的宿命—宇宙重启。

《三体》最后留下了一点开放性，女主私下留下一点物质。很多人认为，这会阻碍宇宙的重启。这个思路就言重了。如果高端文明连这一点容错度都没有，那就是一个最大的“BUG”。我们人类的基因组非常复杂，如果没有一点容错度，那就无法产生下一代。实际情况是，对于复杂体系，局部的一点点纰漏，并不影响整体的发展。只不多新的世界可能会因为缺少了一点点初始物质而略显不同，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绝无可能不会重启。

被黑化，幕后有黑手，是很多玩家不能释怀的结局。自己辛辛苦苦闯关，作为一个一个天命人的化身，最终只不过是一场闹剧。但是，这是最真实的结果。

在真实世界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那就是已经灭绝的物种，就不可能再次出现在世界里。每一个物种的产生都有其特定的条件和很多偶然因素，是独一无二的。物种的灭绝，是因为其生存策略与外界环境不符。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那种灭绝的物种违反上述原则。

最近有科学家发出奇想，来恢复最近一两万年才灭绝的猛犸象。先不说科学和计划上的难度，很多科学家会反对这种违反天理的做法。猛犸象的时代已经过去，其生存空间已经让位给了新物种，制造出来的新的猛犸象已经与环境不符，它的生存最大可能会受到人类的操控，成为人类的大型宠物。在人类社会中，这种恢复古老文明的做法，其实也会造成灾难和动乱。

这种思想植入悟空的复活，我们就会发现一个两难的境界。作为一个天命人，我们辛辛苦苦过关，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复活孙悟空的材料，还是自己成为一个新的个体？

这种新旧替换，产生冲突的思维在宫崎骏的《风之谷》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人类发展，污染了世界。当权者就采用了策略，把他们自己封闭起来长睡不醒，让外面的人去适应污染环境，等把世界治理好，再把他们唤醒，来享受正常的世界。可问题是，当外边的人们已经进化成可以适应污染环境的新人类时，过去的当权者就已经成为了旧人，这两种人的策略和生活目标已经不一致。

在现实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当五月花号的新教徒本向北美大陆新世界后，其思维和世界观已经和英国本土的母国逐渐脱离。这种新旧替换的矛盾非常大，不可能让美国成为一个旧英国，美国的成立几乎难以避免。

所以，当游戏中的天命人打到最后，其哲学难度在于，我们不可能只是纯粹让旧的孙悟空复活，因为新的天命人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目标。即便是领取了轮回的任务，也是他自己的人物和新体验。

关键在于，新的天命人甚至也不应该残存旧悟空的思维，这是对天命人的不尊重。环境已经变化，悟空绝无可能复活，也无必要。哪怕新的天命人再次去取经，这一轮的努力也会作为积累，为了建设更好的天地社会提供新的体验。

因为，要完成所谓的完美世界，需要的是无数代人的努力，需要很多次的试错和选择。

无论是否接受，这个世界确实被一些显著的规律支配，也就是道家所谓的“道”。个体所有的自由都毫无选择地建立在这种规律之上。只不过，人类社会的秩序和文明规律，加入了很多人的个人理解。这个理解属于可选择和可塑造的范畴。这种范畴需要的是矛盾的对立双方去适应和调节，达到和谐的状态。具体而言，就是个人的自由思维和社会的整体性达成妥协。

花果山的安宁其实也需要整体秩序。为了这个秩序，作为有能力的人需要与这个秩序去又某种妥协，换句话说，是某种责任。完全独立的小群体，其实在享受大群体的安全罩。具体到我们个人而言，没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也就没有安全的环境，更不会有个人的安稳生活。乌克兰就是最典型的活生生的现实的例子。

按照这个逻辑，其实，哪怕是天命人最后自己成为了新一代的悟空，也要摆脱旧悟空的思维控制，去追寻自己新的轮回人生。在这一点上，既现实，也完全可以接受。

如果是翻转结局，也就是新悟空强大到又可以打上凌霄宝殿，推翻玉帝和如来的压迫，这个结局其实更难以收场。如果没有一套新的哲学观来支持，这个结局看着过瘾，但是可能更会让失望，接下来悟空该如何做呢？

如果按照之前的天庭思路，悟空自己当上最高的天庭领导，这就等于是传统的封建王朝更替，换汤不换药。可是，如果按照花果山的自由逻辑去领导世界，这还真不好说，天下就此会安居乐业。那满地的妖魔，可能会更自由，对于人来说，可能会更是人间惨象。

毕竟，悟空是妖不是人。

这种开放的结局不可能只被紧箍咒这种形式主义所代表。带上紧箍咒与否并不重要，这并不代表新悟空就此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最主要的还是其内心的走向。这才是最根本的。但是，这个主题显然超出了游戏团队的思考范围，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那个哲学家跳出来，不用“神”这种最高的依托来定义出最正确的人生哲学逻辑。

游戏是游戏，人生亦如游戏。体验最重要，结局不重要。每一个结局只是下一个循环的起点。

任何期待结局的人生都会让我们大失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