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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之教师版

已有 4743 次阅读 2009-4-26 19:53 |个人分类:人生感悟|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教师, 行政, 低薪养教, 孔乙己

安师大周围大排档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厨房里预备着冷饭菜,可以随时来就餐。教书的人,上午下午下了课,每每花3元钱,吃一碗盖浇饭,——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份要涨到8元,——找一张烂桌子坐着,匆匆的吃了休息;倘肯多花两元,便可以多要份小菜,或者一碗热汤,做下饭物了,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吃到一样荤菜,但这些顾客,多是青年教师,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打领带的行政人员和领导,才踱进店面里层的房间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吃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安师大西门对面的小燕子大排档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青年教师,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饭菜从锅里舀出,看过菜里有没有虫子,又亲看汤是否刚热好的,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随便打点饭菜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收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领导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青年教师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青色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吃饭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被书记叫去讲话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份鸡肉盖浇饭,要一碗热汤。”便排出三张五元的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学生告状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进了书记办公室,挨批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谈话不能算挨批……谈话!……教书人的事,能算挨批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博学”,什么“笃行”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搞过行政,但终于没有得到提升,又不会巴结领导;于是当了十几年的科员,弄到最后还是做了教师。幸而有得一个好口才,便教一两门最无聊的课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连续教了很多年,连教案都没换过,不能与时俱进。如是几个学期,选他课的学生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被扣光奖金。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热汤,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做过行政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科长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不喜欢送礼拍马屁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咸菜的咸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咸菜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字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咸字有好几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安师大出来吃饭的女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她们一人一颗花生米。女孩儿们吃完花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花生,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女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盖浇饭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开除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不备课。这一回,是自己运气太差,竟遇到学校本科教学评估。被上面来的专家碰到,还了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挨批,批了大半夜,再被开除了。”“后来呢?”“后来开除公职了。”“开除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回农村种地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电炉,也须穿上太空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碗盖浇饭。”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外的一张破桌子边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平着两腿,旁边放了一个破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碗盖浇饭。”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菜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被书记批评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挨批,怎么会被开除?”孔乙己低声说道,“跳槽,跳,跳……”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打了饭菜,端出去,放在破桌子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十几块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土,原来他便是刚从农村种地回来办手续的,居然要盖十几个章,要弄好几天才能弄完。不一会,他吃完饭、喝完汤,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回乡下去种地了。

00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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