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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说自己一辈子都是错置的。人生最好的年华几乎都在牢里,他本是画家,在牢里当然不可能画画,音乐更是想都不要想了。写的东西,几十万字被付之一炬。艺术家本来就身心敏感,大半辈子看尽荒唐,饱经磨难,晚年在异乡终于有个栖息之所。这般经历之后,他的心不但没死,反而成长出如此独特的人格与眼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目光如炬”,再恰当不过),多亏了艺术——没有家,没有国,只有艺术不会背叛他,能给他提供永不枯竭的生命的营养。
他的《文学回忆录》,非文非史,说白了其实是在讲他与那些最好的艺术家文学家之间的私交与故事,这样的交往不受牢房、不受时代的限制,不限生死,谁也干涉不了。对木心来说,伟人如歌德或孔子,只是四平八稳的庸人的最高境界。司马迁在忘掉儒家时才写的最好,连苏东坡的洒脱都不够彻底,因为他毕竟也做官,让俗物缠身。木心最佩服的陶渊明、尼采、拜伦等等,都最不服时代,不管特定的社会和礼教,自己造出一个世界——不管是在自己的田园中、文章里、战场上——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毫不妥协,不是避世隐居就是出来捣蛋。
身逢乱世,什么都靠不住,也只有遗世独立,自己造出一片天来,才能让那么高傲的灵魂得以存活。
木心说他那个时代是“无缝可钻”。而那样的日子久了,哪天就算开了个口子,也不见得有人敢钻出来了。混口饭吃、明哲保身、私下里自己玩的开心、公开场合就说点无关痛痒的话、做个墙头草或者“闷声大发财”,自己的聪明自己知道,是最保险和安稳的活法。做个出头鸟,太累,太有风险,说不定还会搞得吃力不讨好。
柴静出了这个头。之前或之后讲雾霾的人,其实都不少,有的比她专业和聪明,有的比她权威,有的比她深刻,有的比她有更多的利益牵扯,也有的比她更深受其害,按理说也绝不少她一个柴静。但是其他人讲的,要么听不懂,要么听不见,要么不中听,还有的可以讲的人选择沉默。
柴静以己之痛,体味他人和社会更大更深之痛。花力气找人找数据,她自己也身在其中。讲的既要明白好听又要不失专业严谨,既要小心又不能不疼不痒。她也不仅在讲,还在做;不仅自己在做,还上问体制和官员,下普及百姓和公众。
我读柴静的《看见》,才知道她读过斯宾诺莎的《伦理学》。那不是一本好读的书。柴静不是什么伦理学家或哲学家,然而她也许比很多满嘴社会理论、学说主义的人都更能懂这样的一本书。伦理学远不仅仅是动脑筋和耍嘴皮。
柴静不是自然科学专业人士、企业或政府的领导、环境或者新闻政策制定者。她也做不了自己不能做和做不到的事。她即便辞职在家,依然是今日一名最对得起自己的职业的新闻工作者之一。她可以发声,她发声会被别人听到,她发声了。不仅有她的声音,还有她的担当与智慧:冷静而不冷血,共情而不滥情,尖锐而不能过激,对一个记者,有这样的追求是职业素养和职业良心的最高体现——况且她还是一个赋闲在家的记者,刚做了母亲,相夫教子也可以过的本本分分,不用讨那么一身骚气。
在如是的大环境下,出世如木心,入世如柴静,怕都算的上不容易。而若有天时地利,两样都能做的好的也有人在。乔姆斯基不到三十岁开创了革命性的“生成语法”理论,艰涩难懂,算得上出世之学问。 然而此公偏偏要跳出书斋涉足政治,出一本本砖头厚的著作鞭挞美国政府的霸权主义,批评以色列的中东政策,以至被美国政府痛恨,被以色列当局拒绝入境,甚至被人寄恐吓邮包。
他不论讲语言或政治都能言善辩,且语言尖刻,导致他在书斋内外都十分有名。他的两种身份也不时被人闹混。据说他几十年前在某美国大学做演讲,题目是“government and binding theory”,众人一看纷纷以为乔姆斯基终于出了什么关于政府的新理论。于是开讲之时居然坐满三千观众。 其实这个理论是乔氏抽象的语法理论的一个新发展,他开讲前看着满礼堂黑压压的观众,坏笑一下说,嘿嘿不好意思,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演讲开始二十分钟内,观众大半跑掉,最后只剩不到三十人。
在政治与道德领域,乔姆斯基是个行动派,他关于美国与世界政治的书极少谈抽象的理论,他与美国20世纪后半叶最著名的政治学家罗尔斯是好朋友。乔姆斯基说,罗尔斯的《正义论》是理论建构,当然写的不错,不过他自己更关心实际中怎么做。
不过,乔姆斯基的语言风格,不管是学术或非学术,都是有名的枯燥乏味。他是搞语言学的,他的语言学理论本身枯燥不说,他的说话行文也绝谈不上漂亮,甚至毫无文采。前几年他第一次来中国,两场演讲,一场关于语言学,而另一场恰是关于保护环境,全球变暖的。我亲临了后一场演讲,听的晕晕沉沉,差点睡着,后来回想起来也几乎毫无印象深刻和令人激动的地方。
乔姆斯基极少说别人什么好,但也有人让他服。他最佩服的人是罗素。他的办公室中挂着一大幅罗素的照片。罗素的人生与乔姆斯基确有惊人的相似:他年轻时作为数理逻辑学家出道。二十几岁与怀特海写了划时代的《数学原理》,数学家与哲学家读来都觉得冗长与头疼。前半生成为二十世纪最有名的数理逻辑学家和哲学家之一,后半生更多谈政治、宗教、乃至性解放,甚至在大街和广场上做演讲,89岁还因为发表裁军言论,被英国政府关到监狱里了几天。
罗素活了九十七,乔姆斯基今年八十七,还在全世界到处跑,依然在不同的场合讲语言学或政治。不过与乔姆斯基的一大不同是,罗素不仅仅讲社会问题,还讲人生、人性、讲普通个人的幸福与爱;且他的文笔极好,早已是英式英文写作的典范之一。作为一个数学家、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罗素拿的是诺贝尔文学奖。
记得高中时,课文里有罗素的那篇文章《我为何而活着》。罗素说,他活着是三种单纯而强烈的情感的支配: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的苦难遭遇难以释怀的同情与怜悯。学课文时我不解的是,为什么同学们能用完全无动于衷的语调,齐声朗读这样的文字而听上去没有丝毫动容。但当时年少的我,激动之余,对它也只有抽象的理解。长大点后,才逐渐在自己和别人真实的人生中,有血有肉地体味这样的文字。
今日中国,默默在学术或艺术之中耕耘,或在点滴推动着道德与社会之进步的人们,也大有人在,也许程度不同,也许水平参差,他们也大多无木心或柴静之名气或者相对的“成功”。但他们的人生也可敬可佩。不过,今天的中国,却绝然出不了罗素、或者乔姆斯基。
木心遭遇那样的苦难,看尽人情的不可靠,只有在艺术中,才有穿越时空、唯一可靠与永恒的爱助他生存;柴静在一个可做为可不做为的环境里,用她的智慧、勇气、职业训练、还有身份,从缝里钻出来为社会的一点进步实实在在地出自己能出的力气。而乔姆斯基拥有那样的运气,在知识和象牙塔里做出划时代的贡献,对社会可以尽一个真正值得骄傲的“公共知识分子”的职责;至于罗素,他那样的人生,真、善、美、乃至健康与长寿聚齐,求之不得,可谓全福矣。
(补记:将这四人一起写,并无更多它意;仅仅是这几年在学业之外,读到看到有感触的几个人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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