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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博札记:游走在计算、社会与历史语言学之间 精选

已有 10653 次阅读 2019-12-18 11:11 |个人分类:上学记|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本文两个月前发表在澎湃《思想市场》专栏: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4606026)。现也贴于此,谨以自勉。)


转眼进入我在芝加哥大学读博的第五年。与很多同学博士阶段在特定的一个领域精耕细作不同,我至今仍然不完全清楚,如何用最清晰的语言来界定我这几年的研究和学习。用既有的标签简单概括,我现在在芝大心理学系里的一个神经科学的实验室里,游走在计算、认知、和社会语言学的边界——博士第五年,居然依旧在学科之间“游走”,既有乐趣,也有风险。我经常反思,我何以走到今天,这条路以后又会通向哪里。


我的本科、硕士、博士三阶段读的东西看似完全不相干。本科阶段,有些阴差阳错地去了美国的一所文理学院读西方的各门经典,不仅有传统意义上被称作”经典“的文史哲作品,还有牛顿、麦克斯韦、爱因斯坦这样的古今数学和自然科学;硕士学的是钢琴演奏,在硕士阶段又机缘巧合,接触到音乐学和语言学在当代多门学科中的对话,在很短的时间内,兴趣由此转向神经科学。


我所接触的学科看似驳杂,但是我内心一直清楚自己的基调与底色。我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和问问题的方式,也从来没有大的变化。从本科之时我最关心的问题,一个是自然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从何而来,另一个是把它们用来问与人有关的问题,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用公式、方程、计算机建模、统计实证诸类方法,来研究比如人类的语言能力、文化与社会的变迁、艺术上的创造力等等,已经早就不再是新鲜事,但这样的研究很多新颖有余,却争议颇多,褒贬皆有。 不同学科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很多也已经十分深入和细致,像哲学中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对数学化与哲学与人之关系的反思、斯诺对科学与人文之冲突的概括、社会科学里对量化与质化的争论,都在不同的时期对我有过强烈的吸引。


本科读不同学科经典的经历,加上我自己的性格使然,让我一直能有面对和反思基本问题的导向。而博士阶段,我几年经历下来的体会,最困难的是怎么样把根本、但是过于概括的一般问题,变成可以实际引导具体学科里前沿而又琐细的专门研究的实际动力。博士的研究与其他阶段的学习不同,旨在培养具有特定领域专业技能的人才,进入到相应的学科里解决专门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看,本科时打通学科、注重培养通识和培育人格的教育,与博士阶段的专才教育的取向恰恰相反。我进入到博士班后一两年,读了上百篇专业论文之后,才至少在理论上比较清楚地掌握了我们实验室研究的主要方向——哺乳动物嗅球的电生理机制研究的各种前沿问题与方法。当然我也看到这个研究方向上的鼻祖极人物,如何五十年如一日,还在解决像两种特定细胞之间的神经回路机制这样的基础问题,在实证中投入一生,缓慢地取得微小、暂时、却又扎实的科学进展。当然,对我自己而言,接踵而来的是要首先在心理上和个人选择上问自己,如何处理在如此专门、甚至琐碎的研究细节,和我自己觉得重要但却宏大到难以找到落实之处的“大问题”之间,令人咂舌的鸿沟。


这样关于大问题如何“落实”在小地方的思索,我在申请博士班之前已经有所意识,并且写进了我的申请文书。当然里头具体谈的是我在自己都粗通一点的学科——语言学、音乐学、认知科学、神经科学之间,看到的冲突与分歧。甚至在神经科学之内,研究神经细胞和研究语言脑区,或者研究大脑的生物属性和计算属性,在很多大学都分属不同的系别,也往往意味着需要不同的学术观念、假设、和训练。


不过,学术生活的精彩可能也在于,不管之前有多少反思和准备,也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人生的精彩当然也莫过如此,不过在学术生活中,我到现在的体会,是“意外”——不管是无法预料的挑战或是惊喜——似乎更经常容易发生,即使在成熟的领域或者学者身上也可以如此。当然和生活中一样,面对种种意外的姿态,是防御还是拥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而我在芝大几年,之前没想到的,现在回想又特别重要的两个“意外”,一个来自学校本身,另一个是跟自己相关的学科这几年的发展。


我来芝加哥大学前对它的声望已经有相当了解。不过研究生院的生活,不管在哪一个学校,最普遍的情况是导师的作用远大于学校。但我一入校便注意到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芝大的博士生在网上系统里选课,学校所有系别所有阶段的课程原则上都开放,并不受导师或者学院控制。美国的其他很多学校,哪怕博士生免学费并有助学金,跨系别修课、或者在项目要求之外额外修课,会需要系里或学校的审批,很多还需要缴纳额外的费用。而芝大对博士生免除了所有这些障碍。


当然,博士生的主业并不是上课,而是做研究。课上得太多,很多时候会耽误做研究的时间——这是很多资深博士生导师对低年级博士生的忠告。不过对我来说,若没有芝大慷慨到通往任何课程都几乎无障碍的选课通道,和研究生阶段依然都存在的跨学科和系别交流的机会和努力(这样的机会和努力同时体现在研究和其他的行政手段上),我不会有那么容易的机会去计算机系、哲学系和文学系等等正式修课,与不同系别与背景的老师和同学交流,更不会有在人类学系通过数门语言人类学的课程,找到新的视野和方法,可以重塑传统上认为只能在认知和计算语言中研究的问题。


另一个意外,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学科大趋势:人工智能学科近几年的迅猛发展,让计算机科学、神经科学、语言学、心理学有了新的对话的可能和动力。这样的发展带来的新的走向、新的学科整合的可能,让我在博士阶段头几年上,凭直觉或兴趣选修的一些课程和探索的问题,居然最终能像拼图一样拼起来。我博士头几年在不同学科里的经历和训练,又能让我在有些浮躁的人工智能热潮中保持相对的清醒,也有能力整合出自己独有的问题和研究方案。我最终的拼图,是将一个历史语言学的问题用最新的计算语言学中的方法重建,但是问题的出发点却并不是技术与应用,而是现代语言学泰斗之一索绪尔提出的一个基本的语言问题:语言在历史的大尺度上为什么会有历时的变化;而我所探索的问题的落实之处,在整合语言的认知与社会属性中,这两个属性之间到今天都有巨大的鸿沟,索绪尔当时已经有所意识,但却没办法解决。我的尝试是,把最新的人工智能和计算语言学的进展,用索绪尔和历史语言学的问题,去重新整合认知语言学与人类学20世纪后半叶提出的语言与感官如何关联的问题,且希望这样的工作能在之后,反哺计算语言学和人工智能现在遇到的一些瓶颈。先不说最终的成败如何,我现在的研究计划,已经完全超过了我在博士班头几年的想象,也超出了我导师的日常研究范围。而我的导师对我采取的态度非常开明和包容,除了有时给我忠告,告诫我不要太放任自己无尽的探索欲和兴趣之外,并没有更多的限制。当我一次次兴奋地谈论着对自己的研究课题的每一步设想,有时超越了她自己专长的领域时,她一边仔细理解,提出颇有挑战的问题,一边鼓励,还在她并非最懂的跨专业问题上积极地帮我联系其他教授,甚至有一次跟我说,我让她学到了新的东西,她也赞赏我说服了她接受之前没有重视或意识到的研究问题和思路。


因为我的选择与很多人不一样,有的朋友会称赞我的独特和个性,我有时也会因为这样的赞许而高兴,甚至有自鸣得意的时候,但清醒的时候自知,自己做的选择,收获的果实自然归自己,但是遇到困难也难以参照别人的既有经验,多半要靠自己解决;真要有所失误,付出的代价也得自己承担。种种的机遇甚至意想不到,让我走到现在,面对自己独立摸索出来的研究课题,欣喜与烦恼并存:提出新的问题与方案,与最后的实现还有漫长的路要走,接下来可能的惊喜或波折也都还是未知。几年下来,甘苦自知,倒也心甘情愿。


不过,我从本科起跨越多个学科与学校,最大的收获也许还不在学业本身,而是对学问和学问背后的人的反思。能成功走进不同学科顶端的学者,当然有共同之点,却也有更鲜为人知的学术取向、甚至观念与性格的诸多异质,而这样的种种不同,有时导致的是迥异的选择和人生。我也想过,做一个学者,和从事其他行业,比如艺术家、商人、医生、消防员的人生和价值,到底有没有可比性?博士虽然在学历上算是最高,但是在人生和自己的行业里仅仅是开始。从这一点讲,发表第一篇论文的博士生、和第一次登台的钢琴系学生、赚了第一桶金的创业者、或者救治第一个病人的医生和扑灭第一场大火的消防员,也并无大的不同。我想了想,觉得理想的学者生活,如果有和其他行业佼佼者不一样的地方,也许是同时需要一种舍我其谁、排他似的个人性,和另一种兼并包容、虚怀若谷的开放性。这种持续一辈子的要把两种极度冲突的特质调和,不断失败又不断再尝试调和的努力,在我钦慕的一些最好的学者身上体现尤甚,我在自己在学科之间的挣扎与探索的经历中,也对此算有了些粗浅的体会。不管今后世俗意义上学术有多少成功,这样在为学上的理想,于我也是种人生上最大的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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