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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什恐怕是当代最出名的一流科学家之一。今日能与纳什的贡献、名声和传奇相比的恐怕只有霍金。他们两人的经历也有相似之处:智力非凡、对公式近乎狂热的数学天才,年纪轻轻横空出世,做出划时代和颠覆性的贡献;他们的工作对行外人来说既难以理解,但又能用还算过得去的直观语言大概讲明白。至于他们研究的东西,被用日常语言这么一讲,听上去都能激发很多外行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他们还都患有少见的怪病,也最终都能比正常人的心智面对众人——纳什最终从精神分裂症中康复,霍金靠着21世纪才可能有的非凡的科技,在今日只有脸部肌肉可以做微微运动的情况下,依然能进行日常的交流。他们最终都进入了流行文化,纳什的故事在奥斯卡电影《美丽心灵》之后才广为人知;霍金在写了极为畅销的科普书《时间简史》才在学科外变得有些名气,当然,霍金的故事后来也被不止一次地拍成了极好的纪录片和电影。
小时候,霍金和纳什是我的英雄,我心目中其他这样的英雄还有几个。那时候的“英雄情节”当然有些盲目和可爱。长大后,我对他们的人,对他们做的事了解(有时候是技术上的了解)更多后,他们更加是我的英雄。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科学家。不过小时候,我觉得凡是最好的科学家,一定都会是他们一样有名。后来我深入各门学科,亲身接触科学家——不管是书里、论文里、还是甚至现实中之后,却发觉,原来有那么多和纳什与霍金同样天才和成就的科学家,但是几乎少有人知道,他们在公众视野里完全没有知名度,有的甚至除了顶尖同行和研究生之外,在行内都少有人知道。
“默默无闻”,哪怕对于最顶尖科学家和顶尖学者来说,大多也是常态。这样的人在行外哪怕有点知名度,多半首先也不因为他们的学问。一些是因为写了好的科普书,比如理论物理学家彭罗斯、加来道雄、温伯格、格林、语言学家平克、认知科学家侯世达、生物学家古尔德、威尔逊;一些人是因为在科学以外的事情上嗓门也大,比如生成语法的宗师乔姆斯基;一些人的发现更容易被冠以醒目的头衔,比如“DNA之父”沃森、“夸克之父”盖尔曼,“上帝粒子”的提出者希格斯,“爱因斯坦的真正继承人”威腾,“300年最难的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者“怀尔斯;还有些是民族情结,比如中国人之于杨振宁或丘成桐。
除了疯狂,其他不寻常的可能标示“天才”或“大师”的经历和特征也会被人关心:陶哲轩是最小的国际奥数金牌得主(13岁)——当然他现在在英语世界还以最好的数学博客出名;杨振宁老年时娶了小他五十岁的年轻妻子(这在美国其实不是个什么太能激起大家好奇心的事情);张益唐在做出重要数学发现时罕见的“高龄”、他的“扫地僧”般的身份、还有他的少言寡语;哪怕是刻意隐姓埋名的数学大师格罗腾迪克和佩雷尔曼,“隐居”反而成为人们关注他们的一个理由(即便如此,格罗腾迪克前几个月的辞世,像一片落叶一般安静)。
这些个人,学问超一流,几乎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为业界宗师甚至革命者,个性多也鲜明出众;但这些因素中,没有疯狂的精神分裂、或着全身几乎不能动弹这样的戏剧性,也没有扭转乾坤、斗转星移的爱情和浪漫故事,让他们能走向大众文化,能被拍成电影。这些个天才,身体健康,家庭安宁和睦;他们行为多不乖张,不疯狂,陶哲轩甚至是一个很阳光的天才。他们大多生活低调,甚至几十年如一日,平淡如流水地做研究,张益唐至今的生活大多还是心平气和、默默地想数学;据他自己说,他有时思考数学甚至可以一星期不说一句话。
更多的相同水平的数学家和科学家,一般只有极狭窄的专业领域内的人士才有耳闻,代数几何中和格罗腾迪克一样的神一般的大师Deligne和Serre,理论物理中的格罗斯(威腾的老师)、南部、戴森、 Maldacena、H’ooft,等等,他们的“天才”除了体现在他们本身的工作中,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旁人看的到的特征,也没办法被直观的头衔和简单的名目概括。外人唯有偶然通过业内人对他们五体投地的佩服,对他们的才能和成就才能窥知一二。这样的例子在数学和物理中还有不少,至于不在数学或物理这样的“天才与疯狂”的文化中的学科(包括人文学科),其中最顶尖的天才几乎都不可能进入任何的公众视野。
纳什在六十年前写了关于博弈论的博士论文,不到三十页,对于经济学,用一位业界人士的话讲,是像生物学中发现了DNA那般重要。他是天才,和其他很多数学与物理的天才一样,他的几乎所有最重要的工作都在30几岁以前。不过,那时的他并不疯。虽然他也说,他在几十年精神分裂症的经历中,并非全无收获;但是,在这样的“疯狂”下,他的生命——数学研究只能完全停止。
直到他的疯狂治愈之后,老同事们知道了这个人居然还存在,才有了后来给他授予诺贝尔奖的可能,然后才有了《美丽心灵》。
晚年的纳什,精神上完全康复,开始了正常的生活。他的普林斯顿大学的主页甚至比一般教授的主页都要普通,没有头衔,没有奖项,没有大家都知道的经历;只有他的名字,办公室的通讯地址、电话号码,此外罗列了他现在所研究的课题。我惊讶于几乎所有我看过的关于纳什的书籍或者报道,从来没有提及纳什还在做研究!仿佛他只是冯·诺依曼和图灵一个年代的人,后来拿了诺奖,被拍成了电影,如今他80多岁,只是个还活着的丰碑而已。
我进入他的网页,翻看他的研究课题。里头有他2000年以后写的多篇论文、做报告的PPT和文档,最后的更新时间在2014年。纳什2012年和其他人合写的论文,与最新的行为经济学和心理学实验结合,验证和推广博弈论的理论结果;而另外写于07年左右的文章和想法,居然是在研究爱因斯坦晚年花了30年而未果的问题:广义相对论的引力场方程和麦克斯韦电磁理论的统一!纳什说自己似乎有了新的推导和思路,如果成功有可能将引力质量和惯性质量从关联电磁场中推出来!
纳什是从挪威奥斯陆领取阿贝尔奖的回家的路上遇难的。像爱因斯坦和杨振宁一样,诺贝尔奖给纳什的也不是关于他一生最重要的工作。阿贝尔奖与数学中菲尔兹和沃尔夫奖一样是含金量最高的数学奖,颁给他并不是因为博弈论,而也是他20几岁在偏微分方程和微分几何领域中做的工作,比起博弈论,这个工作更重要也更困难——想象一下有什么比“发现经济学的DNA”还重要的工作,便不难体会这个奖的分量。(我了解到他的这个工作之后,才理解了些为什么纳什晚年会忽然去攻克爱因斯坦晚年耗尽心血未果的物理难题。)
于是,纳什成为了史上迄今唯一的诺贝尔奖和阿贝尔奖的双料得主。不过即便对有如此知名度的纳什,对他的这项无人能比的成就,媒体却没什么报道。毕竟纳什的形象已经定格,天才、疯子、博弈论、美丽心灵、现在还活着。和诺贝尔奖和精神分裂症相比,公众不知道阿贝尔奖,也不可能关心偏微分方程。
哪怕如此,阿贝尔奖委员会也说,奖颁了这么多年,终于有在一个数学圈外也有知名度的数学家获奖了。
上个星期二,纳什从挪威国王手中领了奖,与他一同获奖的是90岁的、坐在轮椅上的纽约大学数学家尼伦伯格。之后几天,他们出席国王举办的晚宴,在挪威的两个大学做了演讲;他和太太专程去画家蒙克的故居,看了一个蒙克和梵高的特展,很是喜欢;他还与同是旷世奇才,24岁的挪威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尔森见了面(卡尔森13岁打败前世界冠军卡尔波夫,打平另一位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19岁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世界棋王),纳什一直钟爱国际象棋。临走的前一天,他还去了一所中学和学数学的孩子们交流。
星期六,纳什夫妇和尼伦伯格从挪威一起飞回纽约郊外的纽瓦克机场,他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周,心情都很好。不过航班信息改变,他们居然提早到机场几个小时。尼伦伯格打电话让他的女儿来接机。纳什夫妇本来订了回普林斯顿的轿车,但是因为到的太早,纳什夫妇借他女儿的手机打电话给轿车公司,轿车公司一时不能派车过来,纳什夫妇想了之后,决定打车回普林斯顿。尼伦伯格的女儿则开车接她的父亲回纽约。
是的,这位世界上唯一的诺贝尔奖和阿贝尔奖得主、大众眼中的传奇、奥斯卡电影原型,领奖回来要自己叫车,叫不到就打车回家。
纽瓦克机场到普林斯顿不到一小时,那一条高速我来回走过数遍,除了感恩节那样的节日会堵车以外,从未听说过任何安全隐患。不过两个星期前,不远处几乎从未出过事故的费城到纽约的火车居然脱轨,死伤数十人。
那辆出租车驾驶员从前是开卡车的,两个星期之前才拿到了开出租的执照。车子在超车时失控,纳什夫妇没有系安全带,被甩出车外,瞬间毙命;驾驶员则被送往医院,没有生命危险。他的儿子说,他父亲不知道车上的乘客是纳什和他的太太。
纳什在50年代从教的麻省理工学院,原定本周三要举行庆祝纳什荣获阿贝尔奖的活动,现在,将改成追悼与纪念。
有人说,纳什就连去世的方式也是一个传奇。我想,我宁可不要这样的传奇,我希望他的主页上的研究仍然有更新,博弈论和行为经济学的结合是我刚刚开始关心的领域,我希望他活着,能够在博弈论和经济学这样的最新的进展中有他的声音。我希望看到,如果纳什还活着,还能继续探索爱因斯坦晚年到死都没有解开的理论物理中的最大谜团,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我们熟悉的纳什是五十年前的传奇。我也知道,八十岁不是一个科学家的黄金时期,纳什就算一直活着,也许哪怕在科学之内,也不会再有什么传奇。但我希望他就这样,一直做着他热爱的数学,继续他的思考,不再要天才、疯狂、传奇,最后能宁静地终老。陈省身90岁临终前几天还在攻克一个世界级数学难题,医生和他的学生都劝他放弃,说这不是90岁,甚至不是50岁的数学家所可以做的问题了,陈省身毫不听从,直到去世前的昏迷。纳什的终点,不应该在灰蒙蒙的高度公路上,骇人的交通事故里,而应该在他一生投入和挚爱的工作中,和在爱人和家人的怀抱里。
纪念一位不再疯狂的天才,一位独立和不凡的思想者,纪念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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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2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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